来自天南海北的年轻人,在东南部的乡下小镇找到了自己心里真正的“大学”。
晚上的课程开始前,青石中学突然停电了。
这天是2011年7月13日,学校已经放了暑假,只有即将升入初三的学生返校补课,但另一批来自天南海北的年轻人正活跃在校园里,他们在这所位于湖北东南部的乡镇初中就读一所“大学”。
这所名为“立人”的大学是中国教育史上罕有的存在,它没有自己的校舍,只能借用初中的宿舍和教室,硬件设施落后;它没有校长,没有固定的管理团队,资金基本依靠公开的小额募款;它的第一期只是15天的暑期学校,学员不到80位。但是,它有令许多正规大学都羡慕的师资,还有着高远的理想:让学生感受真正的大学教育,以自由、开放的方式探索民间高等教育的可能形式。
停电的那个夜晚,授课的导师是熊培云,讲课内容是“我的学思历程”。为了保证课程照常进行,义工和志愿者们买来了蜡烛,在课桌上、讲台边点燃。烛光摇曳中上课的场景很快被学员拍照并发到微博,“最浪漫的一课”吸引了许多网友的转发。
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段,另一条微博也广为流传:“中国的高房价,毁灭了年轻人的爱情,也毁灭了年轻人的想象力。他们本可以吟诵诗歌、结伴旅行、开读书会。但现在,年轻人大学一毕业就成为中年人,像中年人那样为了柴米油盐精打细算。他们的生活,从一开始就是物质的、世故的,而不能体验一段浪漫的人生,一种面向心灵的生活方式。”
这段话的作者秋风正是立人大学的导师之一。在这个夏天,近百名年轻人和秋风、熊培云等导师一起吟诵诗歌、开读书会、仰望星空、排演戏剧,探索了另一种教育模式,也体验了面向心灵的生活方式。
学校临时停电, 志愿者们买来蜡烛, 于是就有了立大最浪漫的一课。 (罗奇志/图)
小镇的闯入者
“让理想主义更理想主义,让脚踏实地更脚踏实地。”在报名表中,汕头大学商学院学生苏顺德写下了这样的话。
从6月底开始,陆续抵达的年轻人打破了蕲春县青石镇的平静。
青石是一个典型的中部地区小镇,地处大别山南麓,一条蕲河蜿蜒而过。尽管山和水带来了诗意,但和大部分中国乡村一样,小镇正日益失去活力,大量中青年外出打工,孩子们则投身应试教育的系统,起早贪黑,冀望通过高考改变命运。
隶属于以应试教育闻名全国的黄冈市,青石的大部分居民对大学的真意并不了解。立人大学开学前,义工陈仲伟去学校附近的店里复印招生简章,女老板问他:招来一名学生,能拿几百的回扣?
陈仲伟复印的招生简章仅是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则通过网络发出。义工们并未做太多的推广工作,但响应者众多,80人的招生计划,报名的人数超出了三四倍。
“让理想主义更理想主义,让脚踏实地更脚踏实地。”在报名表中,汕头大学商学院学生苏顺德写下了这样的话。
这也代表了相当多报名者的心声。高中毕业生和大学低年级学生是立人大学的两个目标群体,前者往往对大学所知甚少,不知该如何度过即将到来的四年;后者则常常对自己的大学生活感到失望,在同学群体中显得另类、孤独。
最终入选的高中生来自全国各地,一位名叫万永生的男孩骑自行车从赶来在他们中学,“骑行中国”是学生自发组织的特色活动;而大学生们所学的专业五花八门,甚至有一名学员的专业是“武器系统与工程”,后来,他被同学们称为“导弹哥”。
突然的闯入者给小镇带来的冲击不啻为一枚小小的炸弹。最直观的现象是:青石中学附近几家超市的脸盆、凉席等生活用品卖得特别好;学校食堂偶尔不开伙的日子,一百多人外出吃饭,周边大多只有一口锅的小饭店忙得不可开交;学校对面小卖部的冰棍也一度卖断了货。
不少城市孩子是第一次到乡镇生活,他们从学校旁边的商店买回奥利奥饼干,结果发现包装上的名字其实是“粤利粤”……
立人大学学员毕业时要拍一组特殊的毕业照, 在白板上写下自己对大学的感悟。 (罗奇志/图)
年轻的毒
刘瑜说,和许多同时代的人一样,她也在年轻时中了很多“毒”,以为“农民起义就都是可歌可泣的,北洋军阀就是民不聊生的……”
北京大学的张健和清华大学的刘瑜是前两名抵达立人大学的导师,他们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友。
张健开设的第一门课是“国家:起源与组织”。第二天,张健和刘瑜进行了一场对谈,讲述各自的学思历程。定下这一主题是义工陈仲伟的主意,他在网上看过台湾大学“我的学思历程”系列讲座,并将其移植到了立人大学,要求每位导师都做一次这样的分享。
“我的学思历程从一片空白,到随波逐流,到头重脚轻,走了很多弯路。”刘瑜说,和许多同时代的人一样,她也在年轻时中了很多“毒”,以为“农民起义就都是可歌可泣的,北洋军阀就是民不聊生的,西方议会都是互相攻讦,资产阶级都披着温情脉脉的面纱”。后来,她又随大流读萨特、尼采,因为“那时手捧一本布迪厄、福柯就等于现在手里拿着一部”。到最后她才发现问题意识的重要性,体验到“小孩子在大自然中发现一种草叫什么的欣喜”。
学生们早就为这位明星级的学者准备了许许多多的问题。有学生举手说:感觉自己周围的同学缺乏政治热情,不知你们当时的大学氛围如何?刘瑜答:生态更多样化,怪人更多,但是,任何社会中怀有政治热情的人都是少数,这并不是坏事,好的公民文化是参与型和冷漠型的结合。“问题是,你可以不关心政治,但不能‘被不关心政治’。”
几轮问答下来,学生的提问逐渐发生了转向,好几个人都开始请教爱情问题:如何处理爱情和学业的关系?对爱情应该抱有怎样的态度?
“每次和年轻人交流,爱情都是必然被问的问题,最后我们都成了知心大哥、大姐。”张健说。
“可惜连岳不在,”刘瑜笑言,“我大学4年就是爱情专业户,从爱情中学到人性的很多东西,爱情是真正普世的。我的建议是,要勇敢,30岁以前尽量 your heart(听从内心),但不要让别人为你的理想付出代价。”
最穷的浪漫
在这所中国最穷的大学,浪漫却并不是奢侈品……
青石的天气和学生们一样热情,位于顶楼的多媒体教室像是一只巨大的蒸笼,没有空调,电扇呼呼吹出的都是热风。刘瑜只能一边讲课,一边擦汗。“再次领教了南方的夏天,热得我呲牙咧嘴。”
在这个手机没有3G信号的小镇,物质的匮乏考验着每一位导师、学生和志愿者。
导师来上课,全凭自愿,不但没有讲课费,还要自掏路费,辗转换乘多种交通工具,住在镇上唯一一家宾馆,每晚房费80元,房间时常有蟑螂出没。
比起学生和志愿者的住宿条件,宾馆已经算是天堂了。青石中学的宿舍里只有硬板床,有的窗户没有玻璃,房间里闷热不堪,学生们往往是凌晨一两点钟才能入睡,早上五点就醒了。“到这儿的第3天,被褥里居然跑出一只虫子,我当场就崩溃了。”志愿者陈永明说。
但艰苦的环境抑制不了学生们的好奇心和讨论欲。“张健老师关于国家起源的课程讲完后,我宿舍里的讨论太激烈了。”学生何冁煊说。
上了几天课,闷热的天气丝毫不见好转,义工们用微博求助。很快就有网友汇来了3000元,指定用于购买冷风机。
在网上,立人大学的关注者和支持者甚多,不仅有热心人主动捐助冷风机,连校徽也是微博上的一名艺术家自告奋勇义务设计的。更重要的是,这些默默的关注者为立人大学提供了重要的经济支持立大仅向每位学员收取200元学费,并采用小额募款的方式筹得2万多元。在结业后公布的财务明细上可以看到,大多数的捐款金额是一两百元,最大的一笔有一万元,最终的结余部分被用作学生的奖助学金。
在这所中国最穷的大学,浪漫却并不是奢侈品。第一天的课程结束后,一些学生不经意地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忍不住叫了出来。远离城市的青石没有光污染,星空也显得格外明亮,甚至能看见浅浅的银河。从此,三五成群地去蕲河边看星星成了风靡一时的活动。
刚到青石,刘瑜就捡到了一只小狗,并把它带到了学校。大家给小狗取名“子弹”,语出刘瑜的书《送你一颗子弹》。很快,这只名为子弹的小狗成了立人大学的明星,它会在上课时跑进教室,学生们轮流给它喂食、洗澡,带它去县里看病,甚至还给它开通了微博账号。
校园停电后,不仅晚上的课在烛光中进行,之后两个白天的课也移师户外,在蕲河边的沙滩上。熊培云讲胡适,希腊女作家芒果讲柏拉图和理想国,学生们围坐一圈,引得路人驻足观望。
一起去读诗吗?
校园里经常可以见到她举着机器拍摄视频,见人就问:“你饿吗?”“你觉得自己自由吗?”
尽管师资队伍强大,但立人大学的与众不同,更多表现在课外。开学时,李英强就明确提出:鼓励学生自由成立社团,自主发起活动,他还专门向学校申请了三间教室作为活动场地。
当天傍晚,一张A4大小的广告就贴在了一楼的墙上“一起去读诗吗?时间:早6点半到7点半。地点:第一站‘悦来亭’(校园内的小亭子)。”
墙上的广告越贴越多。几名新闻专业的大学生打出“在这里,读懂新闻”的口号,组织了关于新闻学和记者工作的讨论,邀请前来担任导师的资深媒体人郭宇宽和南方周末记者参与。成天抱着一把吉他的长发文艺青年则发起了“摇滚乐在中国”的主题沙龙。还有学生将风靡全球的TED引入了立人大学,举办了一场有关独立博客的分享活动。
出生于1994年底的无锡高中生邹天昱是学生中年龄最小的,她在报到前一天才下定决心买了火车票。但抵达青石后,她很快成为了活跃的角色,校园里经常可以见到她举着机器拍摄视频,见人就问:“你饿吗?”“你觉得自己自由吗?”这位准备出国读影视的小姑娘正模仿那部经典的纪录片《北京的风很大》,拍摄自己的电影。
更具创意的是“真人图书馆”活动将每一个参与者视为一本有故事的书,读者可以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与书进行充分的交谈,了解他者的世界。
有的活动相当实用,比如“出国党”,就是一批准备出国留学的同学凑在一起讨论GRE、托福成绩,以及申请国外高校的技巧。
当然,体育运动也是必不可少的内容学生们因地制宜,在学校简陋的沙地操场上组织起了“沙滩足球”比赛。
还有学生发起了魔方社团,但最后因为青石镇买不到标准魔方,活动流产。
导师亦为课余活动做出了贡献。张健开了读书会,研讨《想象的共同体》。而作为曾经的国际大专辩论赛冠军,郭宇宽为学生们讲授了“辩论与说理”,还组织了两场辩论赛,辩题分别是:国家层面的计划生育是否合理;色情行业是否应该合法化。
刘瑜则带来了一部反映“文革”中青年人的纪录片与大家分享。此后,观影成为一项重要活动。学生们也在老师的支持下外出夜宵、喝酒、吟诗。有一个晚上,一群人在路边的大排档吟诗唱歌到凌晨,到最后,花样迭出,广州人安猪用粤语念《黄鹤楼》,谢泳先生的弟子林建刚唱颂了《将进酒》,连大排档的老板都加入进来,吟诗一首,忘形到记不起究竟该收多少钱。
开放的大学
我们终于离开了渔网似的城市……
上百名年轻人的动静很快就让小镇上的人们知晓了立人大学的存在,这所特别的学校还拥有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关注者。西安欧亚学院派出了六位老师全程听课学习。前来授课的杨汝清出蕲春火车站后,找了辆三轮车去汽车站,车夫问去哪,答青石,车夫说:“你是去立人大学吧?我挺关注你们的。”
但是对于学生们来说,短短15天的时间能真正改变多少东西?
“在半个月内学到很专业的知识是不可能的,立人大学暑期学校本身就希望成为一个激发性的项目,是开盖子,拍一拍,有些人的榆木疙瘩可能就被打通了。”李英强说。
实际上,来到立大的学生大多具备良好的问题意识和求知欲望,这从他们的课外调研选题就可以看出来有人选择研究乡村的小额信贷问题;有人将目光投向镇上和村里的空巢老人;有人研究乡村美育问题,之后还准备筹建一个基金会,致力于支持乡村艺术教育;有人干脆研究起了自己,测量立人大学学员的政治倾向。
最有意思的是几位来自上海的高中生,他们抵达青石后在街边的简陋小店吃了几顿饭,发现价格居然和上海一些环境不错的餐厅相差无几,甚至更贵。于是,他们决定研究:青石的餐饮究竟为什么这么贵?
在这群学生中,李英强所期待的激发和启发或许并不是奢望。吉林中学生寇一妮是被在立人当义工的堂哥寇爱哲“强拉”来立大的,她一向不爱读书,但从立人大学毕业的前一天,她在河滩上对堂哥说:“哥,以后每周给我推荐一本书呗。”当时,寇爱哲的眼泪差点飙出来。
在开学典礼上,李英强读了一段诗:
我们终于离开了渔网似的城市,
那以窒息的、干燥的、空虚的格子
不断地捞我们到绝望去的城市呵!
而今天,这片自由阔大的原野
这段诗出自穆旦的《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写诗时,他正和一群师生一起走在去昆明的路上。到昆明后,他们将组建后来成为中国高教史上传说一般存在的西南联合大学。
事实上,不少人都会将立人大学和西南联大作比较立大的学生亦是离开了城市,一头扎进了“自由阔大的原野”,在简陋的校舍中追寻真理。
不过,李英强有着更大的野心,他希望将立人大学常态化,首先利用互联网,以公开课等形式建设“网络大学”,等若干年之后条件具备,再逐步实体化,使之成为正规大学体制之外的一种补充,提供人文教育、通识教育,组建开放的新型知识共同体。
“我们将会办一个新式的大学,以互联网为依托,发挥技术的力量,聚集一流的学者,为那些有心向学而被现行教育体制排斥的青年创造接受真正大学教育的机会。”李英强说,“立人大学也将向那些上过名不副实的大学,未能尝到大学真正味道的人们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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