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莫共花争发_春心莫过花争发_争春早的下联

荥阳李商隐公园。

聂作平摄

聂作平

怀古思乡共白头

我在一个夏天的夜晚驾车从广州前往桂林。淡白的月光下,公路像一条被风吹起的绳索,四围山峰黝黑而又奇形怪状,如马如驴,似仙似兽。有时,屏风般的山腰突然惊现一个硕大的空洞,月光漏过,如一只偷窥的巨眼。我知道,我来到了以喀斯特地貌闻名的桂林——准确地说,是桂林下辖的一个县:平乐。

晨光恢复了山水的本来面目。平乐县城四周,俱是鬼斧神工的山峦,漓江与荔江、恭城河在城西交汇,始称桂江。山环水绕的平乐如今只是一座普通小城,在李商隐的唐代,更是地理偏远,土荒人稀。但是,就是这座如此不堪的小城,却一度承载了李商隐的政治理想,让他恍惚间看到了仕途的希望之光。

那是大中二年(848年),春节刚过,李商隐从桂州来到平乐——那时,平乐称为昭平。昭平给李商隐的第一印象是:老虎在官道上争斗,猴子爬到城楼上啼叫,当地人口音难懂,听起来像在恐吓别人——异乡异相,令李商隐这样的外来人讶异难适。然而,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心怀期冀。

李商隐是受郑亚之派,到昭平暂摄太守的。其时,昭平太守缺员,按唐制,朝廷正式派来太守之前,节度使有权安排人临时代理。尽管李商隐的太守并非朝廷任命,但时日一久,也有由代理转为正式的可能。

考察李商隐一生,他少年成名,受知于令狐楚、崔戎等达官显贵,诗文双绝,才华横溢。如此美玉良才,加上时代风尚所及,自然如同李白、杜甫等前辈一样,怀抱远大政治理想。然而,终其一生,除了在秘书省短暂任职外,绝大多数时间,他都是游幕诸侯,以撰写公文和应酬文字安身立命。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如此巨大,是他一生郁郁伤怀的主要原因。

在桂林时,他发现庭院中那株樱桃树,春天将尽,还有一颗樱桃留在树上。为此,他感叹樱桃本是传说中凤凰的食物,现在却不幸被莺鸟乱啄,以此隐喻自己怀抱利器,却不能在朝廷事天子,只能为了生计游幕天涯:“惜堪充凤食,痛已被莺含。”

以文事人虽然和以色事人不同,并且,幸运的是,不论令狐楚、郑亚还是后来的柳仲郢几位府主,都对李商隐敬重有加,但宾主之位既定,依然免不了要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委屈与壮志难酬的悲愤总是如同躲在阴暗角落的两条小蛇,一有机会,就窜将出来,咬噬诗人难以名状的心。

这一次也是如此。李商隐的代理太守只干了一个月就结束了。所谓的机会,所谓的希望,所谓的由代理而正式的可能,统统如同城墙下的桂江春水,转眼之间滔滔远逝。

原来,848年,李党领袖李德裕被贬往海南为崖州司户,郑亚受此牵连,贬循州刺史(循州治所在今广东惠州)。一夜之间,李商隐不仅失去了代理的昭平太守一职,甚至连原本在郑亚幕中的职务也化为乌有。送别郑亚后,李商隐只身北返。

这是风雨频仍的暮春时节,旅途中的李商隐看到纷飞的落花,又一次联想起坎坷而又无常的命运:

莲后红何患?梅先白莫夸。

才飞建章火,又落赤城霞。

不卷锦步障,未登油壁车。

日西相对罢,休瀚向天涯。

如果说游幕岭南已属无奈生涯,而现在,就连无奈生涯也无从继续了。

北上的湘江虽然顺风顺水,但李商隐的归途却极为缓慢。他得为自己寻找出路。经过潭州(今长沙)时,李商隐首次参加吏部关试时的主考官李回,刚被任命为湖南观察使兼潭州刺史。从名分上讲,李商隐算李回的学生。然而,尽管李商隐替李回写了一篇《贺马相公登庸启》,但李回却没有聘任这个穷途末路的学生。

风光无限的潇湘,似乎一直是诗人的伤心之地。昔时有屈原沉江,唐时有杜子美流落,司空曙沉沦。这些先贤旧事,行经潇湘的李商隐自然烂熟于胸。不过,他最怀念或者说最能引发共鸣的是诗里多次提到过的贾谊。

长沙太平老街上,有一座不起眼的青砖建筑,低低地匍匐在众多民居与店铺的阴影里。这就是汉朝以来先后几十次重建的贾谊祠。

贾谊乃汉代著名政论家和辞赋家。他心忧汉室,上书建言,却被排挤为长沙王太傅。3年后回到长安,抑郁而亡,年仅33岁。可以说,心怀社稷却不能为时所用的贾谊,两千年来几乎所有怀才不遇或自认怀才不遇的读书人,常常以他自比自喻。

李商隐亦如是。年轻时,他登临安定城楼,感叹“贾生年少虚垂泪”。十几年过去了,昔日的青春少年已被江湖的风霜染白了鬓发,面对贾谊,李商隐的感慨更深了: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游幕潭州无望,李商隐只得顺湘江过洞庭,尔后溯长江而上,到达交通枢纽荆州。大约就在荆州期间,李商隐获知了一个朋友的死讯。悲痛难忍的李商隐为他写了四首诗。此人即刘贲。

刘贲系幽州昌平人(今北京昌平),用《新唐书》的话说,他“能言古兴亡事,沈健于谋,浩然有救世意”。文宗大和二年(828年),他应贤良方正试时,强烈批评宦官专权误国,要求“揭国柄以归于相,持兵柄以归于将”,引发朝野热议,“士人读其辞,至感慨流涕者”。由于担心宦官报复,主考官冯宿、贾餗等人虽以为刘贲之才超越了晁错和董仲舒,却不敢录取他。同科士子李邰抗议说,“刘贲不第,我辈登科,实厚颜矣”。此后,刘贲曾受令狐楚和牛僧孺赏识并入其幕,授秘书郎,但终因招惹了宦官集团而贬柳州司户参军。

李商隐与刘贲交往并不多,但他们的政治立场却相当一致,相互引为知己。当李商隐奉使江陵,于途中与刘贲相遇时,他作诗替刘贲——其实也是替自己——鸣不平:“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并为二人凤不还巢,邂逅江湖唏嘘不已:“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离上次相见仅一年,竟传来了刘贲郁郁而终的噩耗,李商隐悲痛难抑,写下了“一叫千回首,天高不为闻”“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的诗句——李商隐替刘贲的不公命运而呐喊,而哭泣,但其骨子里,也是在为自己的不公命运而呐喊,而哭泣。这些悼亡诗,既悼逝者,更悼生者。

在荆楚期间,李商隐还写了一首《寄令狐学士》。令狐学士,也就是20多个年头里,令李商隐百感交集的令狐绹。其时,令狐绹已由湖州调回京城,以考功郎中充翰林学士。诗里,李商隐用典雅的词句,向令狐学士的发达表示了羡慕和赞美,同时更希望如今出没于天子周遭的故人拉他一把。

赞美诗投寄出去后,如同泥牛入海。

如果硬说有收获的话,那收获的只是无言的羞辱和难掩的失落。

绝望中的希望和希望中的绝望,应该是李商隐经常不得不独自品尝的人生滋味。令狐绹的沉默以对,李商隐不得不另辟蹊径。这时,他想起了远在四川的一个远房亲戚——杜悰,时任西川节度使。

由荆州溯长江而上,两百里外的宜昌(唐时称夷陵、硖州)一带,平原退隐,群山拔地,连绵如城郭——这便是巫山。作为中国大地第二级与第三级阶梯的分界线,自东向西穿过巫山,便意味着从第三级阶梯进入到第二级阶梯,海拔上升,大地也随之改变了模样。

愁思幽深的李商隐,仍然被奇丽的风景和古迹所吸引。他次第经过了传说中的楚王行宫、巫山十二峰、白帝城,并沿途写诗:“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岂知为雨为云处,只有高唐十二峰”“滩激黄牛暮,云屯白帝阴”。在对古人旧迹的追思缅怀中,他感叹古人的功业与荒唐均已随风而逝。惆怅之余,难免生出一丝丝宽慰:既然是非成败都将转眼成空,那如今我的落拓又算得了什么呢?

随着西川日近,李商隐踌躇了。尽管我们无法确认李商隐的首次川中之行最终抵达哪里,但从他的作品可以判断,大致上行到了今天的巫山和奉节一带(今属重庆)。在这些散布于长江之滨而又被高耸大山掩映的某一座孤独小城,秋天来了。四川的秋天向来夜雨连绵,不大,却常常终宵不止,点点滴滴,更添离愁。

李商隐的踌躇,是他越来越不敢相信,身居高位的远房亲戚真的会收留自己。首先,杜悰是牛党,而自己被牛党视作叛徒;其次,杜悰一向以六亲不认、刻薄寡恩闻名;第三,杜悰出身显赫,又是唐宪宗的驸马,好为大言,然“才不周用”,且“未尝荐进幽隐”。如今,以一个出身卑微、前途渺茫的远房亲戚的身份去投靠他,指望得到帮助,多半不可能。

踌躇之际,李商隐收到妻子王氏自京师辗转送达的家书。

音问难通的古代,家书真正可抵万金。家书同时也让李商隐更加思念千里之外的妻儿——在桂州时,他曾因久未接到家书,也未梦见亲人而惆怅。在红树摇曳的深深庭院,他夜半醒来,独自绕阶而行,雨后月色轻淡,阶下青苔横生: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春天来时,他又写诗安慰王氏,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团聚,但自己一直保持着曾经的品质。并提醒王氏,趁着春天到来,在长安和洛阳两地走动一下吧,这样会更快乐一些:

万里峰峦归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鸡。

新春定有将雏乐,阿阁华池两处栖。

现在,奔走江湖的李商隐捧读家书,早已心驰北方。今天我们读《夜雨寄北》,更多感受到的是那份素淡与平和,但这背后,却隐藏了诗人无尽的失意与伤怀。不过,面对温情的娇妻,他把所有失意、所有伤怀都沉积于胸,独自消磨。他给娇妻许下承诺: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剪烛西窗。那时,我将为你讲述巴山夜雨涨秋池时的往事。

趁着《夜雨寄北》墨迹尚新,李商隐变溯流为顺流。他要回到长安,回到那座熙熙攘攘的名利之都。

尽管名与利离他都很遥远。

春心莫共花争发

从川东回长安的路线,先是顺江而下至荆州,再由荆州溯汉水至襄阳,襄阳复陆行,经荆襄道抵邓州,接下来便是前文已述及的武关道。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九月初,李商隐行走于崇山峻岭间时,一场小雪不期而至。他在诗里自嘲说,小雪不是因我久别而降,而是为了洗去我满面病容:“岂是惊离鬓,应来洗病容。”

李商隐深深地知道,回到长安,必然又要面对当权的牛党,尤其是对自己衔恨在心的昔年知交令狐绹——终其一生,尽管李商隐并未做过任何党同伐异的事情,更没有对不起令狐父子,但他似乎一直抱愧于心,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断向令狐绹陈情示好。然而,“屡启陈情,绹不之省”,“商隐归,穷自解,绹憾不置”。这一次,随着京师日近,李商隐又写了一首诗呈令狐绹。其主旨,仍然是希望令狐绹理解他,扶持他——不过,为了委婉一些,他假托前天夜里梦见了令狐绹在翰林院值班,夜写诏书,天明时踏雪而归。

令狐绹读到这首诗,心情如何,不得而知。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对李商隐的鄙视与敌意,并未有丝毫消融。

大中二年(848年)冬,回到京城的李商隐被任命为周至县尉——这时,李商隐已经37岁了,上一次被任命为县尉是9年前,那时他28岁。也就是说,将近10年的官场沉浮,他竟然又回到起点。县尉这个鸡肋一样的职务,杜甫固辞,高适不屑,白居易称病,李商隐却别无选择。他只有接受任命。幸而,京兆尹卢弘正与李商隐系旧交,终于忍不住出手了:“奏署掾曹,令典笺奏。”什么意思呢?就是相当于把周至县尉借调到京兆尹府代理掾曹,负责草拟公文。京兆府下属掾曹有六曹12人,乃是正七品下的低级职务。不过,至少李商隐不用奔波周至,可以留在京师与妻儿相守了。

849年重阳节这天,李商隐去拜访一个朝廷大员。其时,此人飞黄腾达,一年内数次升迁,更于明年入阁拜相。此人就是李商隐一生悲剧命运的主要推手:令狐绹。

然而,令李商隐羞愤交加的是,尽管他在令狐家的客厅里等了半天,令狐绹却避而不见——这位故人连最起码的面子也不给了。李商隐意绪难平,写下一首题为《九日》的诗放在客厅里愤愤而去: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十年泉下无人问,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与李商隐此前写给令狐绹的诗相比,这一次,诗人明显心头有气,因此在诗里既怀念有知遇之恩的令狐楚,又讽刺贵而忘交的令狐绹。据说,令狐绹读罢,十分不快,下令封闭了李商隐题诗的那间客厅,从此不复进入。

重阳节后不到一个月,卢弘正调任武宁军节度使,并邀李商隐入幕,李商隐答应了。他又一次离开了欲说还休的长安。如同去年自川东返长安一样,这一年的天气也很寒冷。当李商隐把妻儿安顿在洛阳,将要独自前往武宁军节度使治所徐州时,那一年的第一场大雪把洛阳城铺排得一片洁白。

风雪严寒之日,千里独行之时,李商隐心中充满感伤,却不得不为了一个镜花水月般的前途而劳碌:“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

幸喜到徐州后,与李商隐有远亲关系的卢弘正待他不薄,他名义上是节度判官,实际上还兼任记室。不久,卢弘正又推荐他得到了侍御史的头衔。侍御史为从六品,比县尉要高出不少。

卢弘正的厚待让李商隐重又燃起仕途的希望之火——尽管他此时已年近40,在中古时代的唐朝,几乎就算进入了晚年,不应该再是多梦的年龄。但诗人是敏感动物,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引发他们丰富的联想。

果然,春梦易醒,彩云易散,李商隐的仕途梦想——称之为幻想可能更贴切——并没能维持多久:大中五年(851年)春,在徐州一年后,卢弘正因病去世。依附于他的李商隐只得回到洛阳,带上家小,沿着唐朝最重要的国道——沟通首都长安与东都洛阳的大驿道西行。随即,他又一次走进了壮丽的长安。

此时的李商隐更加潦倒,更加无依无靠:首先,当年赏识他的人纷纷作古——令狐楚自然墓木早拱,崔戎、郑亚以及卢弘正亦皆凋零;其次,有的正因党争而贬黜,自顾不暇,如李回;再次,一些平辈论交的知己,如温庭筠、杜牧、韩瞻等,本身就沉沦下僚,心有余而力不足。凡此种种,李商隐悲愤地用10个字做了总结:“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李商隐和他的师友们陷入低谷时,牛党——尤其是牛党的核心人物令狐绹则青云直上,此时已任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是副宰相级的大人物。

以常理度之,一年多前,李商隐留诗于令狐绹,几乎相当于宣告友尽。但是,李商隐彷徨四顾后,又一次顾不得脸面地向令狐绹陈情——少时读书,面对李商隐的这种举动,老实说,我曾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深以其喋喋不休地向令狐绹解释、陈情,甚至变相哀求而不齿。然而,只有年岁渐高,只有渐渐知道世间的艰难与不易,我们才会站在李商隐的角度去理解李商隐:他确实无计可施了。此外,他还不自觉地在以自己的善良推及他人。潜意识里,他认定,曾经有过共同成长岁月的老友,终会冰释前嫌,一笑而泯恩仇。

这一次,李商隐的祈求得到了回应:令狐绹为他补了一个称为太学博士的职务。太学博士名义上是正六品上,职责为“主事讲经,申诵古道,教太学生为文章”。但有职无权,按李商隐说法,“官衔如画饼”。或许,这只是已拜相的令狐绹为了敷衍李商隐而做出的漫不经心的安排,以此堵李商隐及旁观者之口。

鸡肋一般的太学博士,李商隐干了几个月。夏天时,树上高鸣的蝉儿触动了他——蝉儿因高洁而食不果腹,悲鸣传恨,而它所栖身的碧树却漠然无情。由是,诗人想到了自己:职卑权微,漂浮四海,故园荒芜,举家清贫——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人生犹如盲人摸象,你很难预测,下一次出手,将摸到大象的什么部位。象耳?象鼻?象腿?就像不管你摸到的是什么,它都属于大象一样,你遭遇的每一种生活,大喜大悲,小喜小悲,它们,也同样都属于你。加缪说过,西西弗斯的悲剧就在这里,他的命运属于他,他的巨石也属于他。

李商隐也是一个背负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推而广之,每个人都是命运的西西弗斯。在川东折而北返的李商隐肯定不曾预料到,几年之后,他将有第二次四川之行,并将在盆地深处的一座小城,度过相对平静的几年——很有意思的是,他一辈子的学习对象和河南老乡杜甫,也曾在这座小城度过了相对平静的几年。这对流寓的李商隐来说,是一种安慰和鼓励:既然先贤已经有过和我相似的生活,那这样的生活将因先贤而有了意想不到的重量。

大中五年(851年)七月,李商隐40岁。其时,柳仲郢出任东川节度使兼梓州刺史,他素来喜读李商隐诗文,且其子与李商隐交好。于是,柳仲郢向进退失据的李商隐发出邀请,聘为记室。

在讲究门第的中古时期,河东柳氏乃显赫的名门望族,柳仲郢就出自河东柳氏。他的父亲柳公绰曾任兵部尚书,追赠太子太保;他的叔叔则是大书法家柳公权,曾任太子太师。柳仲郢幼即好学,曾手抄《史记》《汉书》等经典,青年时得到韩愈赏识。柳家富于藏书,他本人也嗜书如命,在还没有活字印刷术,图书都靠手抄的年代,柳家的藏书竟然达到了惊人的一万卷以上。

后人笔记里记载的两个故事,可以从侧面说明柳仲郢的清望——

故事一说,有一年,柳家卖了一个婢女,被刺史盖巨源买去。一天,盖巨源要买绸缎,和绸缎小贩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时,一旁的婢女突然大叫一声昏了过去。盖巨源以为婢女有病,便将她退了。次日,婢女完全正常。有人问她为何装病。她说,我虽然是个卑贱的人,毕竟也曾是柳仆射家的婢女,死不是大事,可要我服务一个“绫娟牙郎”(指讨价还价的盖巨源),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故事二说,东川和西川之人经常互相鄙视,大搞地域黑。西川人嘲笑东川人说,“梓州不过是我东门上卖草的市场,哪里配与我为伍。”柳仲郢到梓州任东川节度使后,笑着对幕僚们说,“我在朝为官30年,历练了那么多机要部门,今天终于有资格给西川人当市场管理员了。”

李商隐愉快地接受了柳仲郢的邀请。尽管这意味着又要与刚刚团聚几个月的妻儿分手。但是,为了必须的生活和想象中的前程,人们不得不走向远方,如同清早离圈觅食的牛羊。

柳仲郢七月发出邀请并前往梓州(今四川三台),李商隐却在3个月后才到达。中间两个月,李商隐经历了平生最大的打击:与他相濡以沫14年的爱妻王氏病故了。

年轻时,李商隐曾与女冠宋华阳姐妹等人有过浪漫爱情故事。与王氏相识相知并结婚后,尽管聚少离多,但两人琴瑟和谐,李商隐年轻时的浪漫也从此画上句号。对李商隐而言,王氏不仅姿容艳丽,而且与他声息相通,是妻子,亦是知音。早年,当李商隐应博学宏词科不中时,王氏一方面替他鸣不平,一方面又劝慰他来日方长,“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她出身权贵之家,但自嫁李商隐后,“纻衣缟带”“荆钗布裙”,日子清贫却毫无怨言。

李商隐尚在京兆府任职时,王氏就已生病,且自感难愈,她向李商隐说起身后之事,未语无悲。等到李商隐从徐州回来,王氏不久就溘然长逝,一把经常弹奏的锦瑟横在榻边:“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李商隐感叹,今天如同涧底之松,郁郁不得志,而没有了王氏的明天,日子将苦如山头黄蘗:“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蘖。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李商隐晚年的诗作多次提到锦瑟。这种古老的乐器,据说,原本有50弦,太昊令素女弹奏时,其声凄苦,太昊悲不自禁,于是减去25弦。不管锦瑟到底多少弦,对渐入老境、鬓发如雪的李商隐来说,它是打开悲欣人生之门的钥匙。门内埋藏的秘密,属于他,也属于他心爱的王氏。

多年前,我曾把元稹的《遣悲怀》、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和纳兰性德的“谁念西风独自凉”列为中国最感人的悼亡诗词。如果再加一首的话,那非李商隐这首莫属: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

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王氏死后不久,李商隐的连襟韩瞻和妻兄王十二来访,并请他外出饮酒,以排遣心事。李商隐委婉地拒绝了,并作此诗以赠。首句系对韩瞻而言:昔年我们都是王家的女婿,现在只有你还能领受琴瑟之乐了。接着说自王氏死后,家中狼藉,空室无人;再下来说儿女幼小,需要照看。最后说自己因秋凉腹泻,更兼长夜漫漫,西风苍凉,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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