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译莎剧第一辑新译本四种:《罗密欧与朱丽叶》《威尼斯商人》《哈姆雷特》和《奥赛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6月、7月出版。
新译莎士比亚的缘起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傅光明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上的成就有目共睹。2012年,他着手写作酝酿多年的《老舍传》,并将其视为多年老舍研究的重要结晶。遗憾的是,这本书至今未能完稿,皆因半路杀出程咬金。一个偶然的机缘,他开始尝试翻译莎士比亚戏剧,没想到这一“触碰”,竟从“试水”变成“转轨”,从此改写了他之后的学术研究重心。莎剧翻译的庞大工作量、复杂的智识挑战和莎剧无穷的文学魅力,使他不得不暂时放下心仪已久的老舍研究,把自己完全投进莎士比亚的怀抱,执着耕耘,甘苦自知,并已在朋友眼里变成一个“我为莎翁狂”的人。
翻译莎剧的最初因缘,始于2012年4月,当时,傅光明应美国国会图书馆东亚部之邀访美。在一次与友人韩秀的闲聊中,傅光明提及十几年前曾出于好玩,译过查尔斯·兰姆跟姐姐玛丽·兰姆合作改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韩秀即表示可向台湾商务印书馆方鹏程总编辑推荐,看可否促成出一个繁体字版本。方鹏程迅速回复邮件,认可傅氏译文,并问他手头是否还有其他已出版的西方文学名作译本,或可一并考虑出版。随后不久,傅译《我的童话人生——安徒生自传》也被台湾商务接受出版。但有一点傅光明至今回忆起来仍觉不可思议,即在后来的邮件往来中,傅光明曾有透露,因酷爱莎翁的缘故,他曾想新译一些莎剧中的经典片段,因觉目前流行的无论朱生豪、还是梁实秋译本,语言都早已不具现代感。不想方鹏程在回复时问:“假如台湾商务邀请您重新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您会考虑吗?”
这把傅光明吓了一跳。他最初只想新译部分莎剧,并视之为一个多年来秘藏于心的“宏伟计划”,没想到对方直接递过来一个比初衷恢宏得多的愿景。接受,还是婉拒?若接受,无疑这是一个极大挑战,并将是持续多年的大工程。但新译莎翁全集,吸引力实在太大,“如能顺利完成新译,将是泽被后世、功德无量之事。”经过慎重思考,傅光明回复台湾商务印书馆,决定接受这个挑战。
2014年,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傅氏新译中英对照本《罗密欧与朱丽叶》。全集新译计划正稳步展开,未料途中生变,由于方鹏程退休,台湾商务印书馆人事变动,影响到出版格局和计划。经双方协商,全集新译项目中止。不久,天津人民出版社黄沛社长得知消息,借到北京开会之机,找到傅光明,表示愿倾力打造傅氏新译莎翁全集。名花有主,只待他“一个人的莎译”了。
新时代呼唤新译者
“每个译者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莎翁,每个时代都呼唤着它的新译者。一个时代应有一个时代的莎翁译本,这是我新译莎翁的初衷。”傅光明说。他认为,对莎翁新译和莎剧研究,我们应报以鲁迅先生早在80多年前就提出的那样一种多元、开放的态度,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催生适应新时代的莎翁译本,并推动莎士比亚研究。傅光明把鲁迅引为知音,鲁迅提倡“复译”,且主张哪怕一部作品已有好几种译本,也必须容纳新译本。
中国读者的莎士比亚接受史最早可上溯至19世纪末,那时莎士比亚的名字已传入中国。1902年,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第一次将译成“莎士比亚”,从此莎翁有了在中文世界的固定大名,后世一直沿用下来。1921年,莎士比亚作品正式登陆中国,这一年出版了田汉翻译的莎剧《哈孟雷特》。1930年代,朱生豪、梁实秋两位后世公认的著名译者几乎同时开始了莎剧翻译。1930年代是中国翻译莎士比亚的第一波高潮,也几乎是最盛的一次。除朱、梁二位,曹未风、孙大雨、卞之琳、曹禺,他们都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翻译过莎士比亚。
一代又一代莎翁译者将不同的中文译本呈现给读者。在莎翁全集的翻译出版方面,梁实秋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以一己之力译完全部莎剧之人。1967年,梁译莎剧全集在台湾出版,三年后,他又将莎士比亚三部诗集译竣,前后花费了34年。从梁实秋完成全译,到傅光明发大愿要全译莎剧,中间隔了半个多世纪。
改革开放以来,也出现了两套新译的莎翁全集,一是方平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2000年河南教育出版社;2016年上海译文出版社);二是辜正坤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2016年北京外语教研出版社)。这两套全集都是诗体翻译,面世后均引起了读者的积极关注,但这两套都是“团队作战”的译本。
“假如我能如愿将全部莎剧新译完成,将是第二位独自译完莎剧之人。”傅光明说,“但这话现在不敢说满,万一有个无常,就可能会中断。所以,梁实秋先生才有那样自谦的幽默说法:一因创作才华不够才搞翻译,二必须得活得长久。”
“傅氏新译本”的新考量
1980年代初,傅光明怀着顶礼膜拜的心情,阅读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的朱生豪译本。“那时,凡遇到别扭的地方,丝毫不会质疑什么。这是我个人阅读、接受莎翁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在十几年后的1990年代中期,当时梁实秋的莎翁全集译本在内陆出版。读了梁译,发现许多与朱译不一样的地方。我有了疑问:莎士比亚为什么会讲两种中文?从文本本身考虑,我觉得,许多地方似以朱译文笔更优雅,译文更流畅,诗味更浓郁一些。朱前辈英文系出身,是个诗人。
他的语言凝练,尤其对莎剧里韵诗部分的翻译,每行十个汉字,文体整齐漂亮。但仔细比对原文不难发现,朱前辈常为了保证诗体的外形齐整,不得不割舍了某些英文中的原汁原味。换言之,从译介的角度看,朱译中有不少漏译、误译及猜译。很多对希腊、罗马神话或人名、或典故、或故事的借用、化用,以及许多双关语的妙用、一些用词特定的时代背景及隐晦的真意等,在朱译中并没有很好地体现出来。”傅光明说,“当然,朱先生从1936年到1944年,以一人之力历经8年,翻译了全部37部莎剧中的27部(也有说翻译了31部,)可他手里只有一部1914年不带任何注释的‘老牛津版’合订本《莎士比亚全集》,也没有像样的工具书,又时值抗战,颠沛流离,条件异常艰难。因此,我们理应对朱先生充满敬意。”
谈到梁实秋的译文,傅光明直言其“时有草率”,许多地方译文不够漂亮。“梁实秋是散文妙手,其《雅舍小品》堪称精品,不过,当莎剧需要体现‘浓得化不开’的诗情、诗韵时,梁译会让人觉得短了一口‘诗’气,因为他是以随笔的散文笔法来译的。”
毋庸置疑,语言随时代而改变,朱生豪和梁实秋这两个通行许久的莎剧中译本,有许多译文表述已不大适合现代阅读。作为发愿以一己之力新译莎翁全集的作家、译者和学者,傅光明对自己的译笔充满信心。“我从1987年跟翻译家、恩师萧乾先生学徒12年(他1999年去世),自信在译文的现代感和流畅性上,完全能够超越前辈们的翻译。这既是译笔上的新,也是我想挑战一下的理由。”
谈到新译中面临的具体技术难点,傅光明有太多想法和感受。“不同性情、文调的译者,将替莎士比亚说出不同风格面貌的中文。在翻译之前,每位译者都首先要面临一个选择:我们该如何将莎士比亚的诗剧语言,用现代白话原汁原味地表达?到底是用散文体来翻译好,还是用诗歌体翻译更忠于原著风格?前辈翻译家们对此做了诸多可贵的探索和尝试。我在这些方面,也作了我个人的理解和努力。”
傅光明指出,不少莎剧译本是采用诗歌体来翻译的,追求的是文字风格典雅精美,以符合莎剧作为文学经典高峰的地位。但他认为,我们不能忽略莎剧其实存在着一个在时间长河中逐渐被经典化、甚至圣化的过程。“莎翁平均不到半年写一部戏,写得又快又好,他是为演出而写,绝非为了自己的作品在文学史上不朽。莎翁是被后人慢慢尊奉到文学经典的庙堂之上的。在他那个时代,他不过是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剧作家,而且,他的戏,尤其早中期的戏,大都是写给下九流看的。这就带给我们一个思考:翻译语言是否要选用高贵文雅的漂亮中文?此外,有的译者特别喜欢使用现成的汉语成语,我觉得不十分妥帖。因为许多成语都自带中国文化的特有意蕴,如果直接挪用拼贴在莎剧人物身上,会显得怪异,破坏莎剧的原味儿。这也是我不用诗体译莎的重要原因。”傅光明在文体选择上遵循朱、梁二位译者,采用诗体译诗、散体译散,但在“散体译散”的时候,特别在意能否译出散文诗的韵致,让语言具有一种诗的内在张力。“它不一定押韵,却内蕴诗语的魅力。”
在翻译莎翁之前,傅光明已出过几本译作:《两刃之剑:基督教与20世纪中国小说》(合)、凌叔华英文自传体小说《古韵》、费正清《观察中国》、萧乾《现代中国与西方》以及《我的童话人生——安徒生自传》等。
“恩师萧乾先生在世时,曾多次告诉我,翻译有两点最重要,一是理解,二是表达,若细划分一下,理解占四成,表达占六成。”傅光明极为赞同钱锺书先生所说,认为“翻译其实就是一个‘化’的过程”。
除了文体和语言上的新意,傅光明的新译在体例上亦作了创新。他在重要的名词、事件甚至人物处均加了注释,这些注释包含了他在莎士比亚研究中的许多新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傅光明每新译完成一部莎剧,便专门写一篇专业性的长篇导读附在书中,目前,这些导读已出版两本:《天地一莎翁》是莎翁“五大悲剧”的导读合集;《戏梦一莎翁》是莎翁“四大喜剧”的导读合集。
简言之,傅译本之“新”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现代的语言、丰富的注释、详实的导读。傅光明对其“新译”已拥有许多年轻一代的新读者感到十分开心,他有时会注意读者的反馈,比如,有一位读者留言:“傅氏译本避免了以往译本完全以中文的诗体形式代替莎士比亚诗剧原作所带来的对现代中文阅读流畅性的影响,译文生动灵活,富有韵律,却并不古板拗口。适合舞台表演与潜心阅读,大爱!”傅光明开玩笑说,他也爱死这样的读者。
“三心”“二意”,十年一译
自从着手“傅译莎翁全集”工程,傅光明就开启了一种“以莎翁为中心”的生活方式。他把日常作息安排得像军人一样规律,早起直至午后,除了工作,是固定的连续翻译时间。他斟酌译文字句,为了得到一个妙不可言的措辞,会反复比较多种莎剧版本和注释,不惜精力,边翻译边研究。平时的各种兴趣爱好,都渐渐呈现“以新译+莎研为名”的倾向,比如他坚持跑步、踢球、游泳,因为莎剧翻译工程太过艰辛,必须要有健康体格作为革命本钱;他喜欢旅行,近年来,他遍游西欧,去年在英国旅行一个月,在伦敦的环球剧场看了《李尔王》和《无事生非》两场莎剧,还特意去了莎翁故乡——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只为切身感受纯正的莎士比亚风,实地捕捉翻译灵感;跟朋友聊天,更是三句不离莎翁,谈到莎翁就兴奋以至滔滔不绝。他说,以前是“逢人开口谈老舍”,现在是“逢人张口聊莎翁”。
“翻译莎士比亚带来的辛苦超过想象,当然,沉醉其中的快乐也远超预期。我是带着惬意舒心的微笑步入莎翁的世界的。”从年轻时对莎剧的沉迷阅读,到如今全身心投入翻译和研究,傅光明对莎翁可谓一往情深:“天长地久,莎翁不朽!”
关于新译的整体进度,傅光明原打算花十年时间完成全部新译,现在看来过于乐观了,十年恐怕要从现在算起,未来仍将是“十年译莎翁,十年一莎翁”。“我的余生,只想‘三心’(安心、静心、潜心)‘二意’(执意、刻意)地完成新译莎翁这么一件值得付出整个身心的事。这是多么好玩儿的事啊!我只想在这个装了无数龌龊灵魂的薄情世界,愉快而深情地活在自己的风景里。”
通过新译莎翁,傅光明感到他似乎真正读懂了莎翁。这也是他“带着微笑步入莎翁世界”的原因所在。“我每天与莎翁相对,几乎不可一日无莎,感觉与他成了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儿。”傅光明愿通过自己漫长而艰辛的努力,把一个“原味儿莎”呈现给新时代的读者。他喜欢反复说八个字:相信读者,相信未来。(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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