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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吧 速写》整体外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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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开来的内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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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变迁,左为18岁的陈丹青,彼时刚刚下乡
右为60岁左右的陈丹青,身后是各个时期的自画像
这本厚厚的速写集,2000多幅,横跨半个世纪。分为6册:归来、远去纽约、混进北京、流窜苏北、落户赣南、弄堂小子。
这是陈丹青第一次系统性地梳理自己的过往。均由黄素宁老师悉心收集整理、分类标注,耗费了数年时间和精力。
“速写”必是面对真实的场景,快速勾线,在照相机未普及的年代,这些旧纸稿像是一张张碳制底片,记录陈丹青亲历的珍贵瞬间:父亲和弟弟摇扇子午睡、广东奶奶和邻居聊天、下乡时的村长、1974年的北京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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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本截然不同的质感
设计师曲闵民和蒋茜,摒弃了常规书籍的规整,诞生了更大的野心——将书本身,当做一件艺术品来做,不单单要给你瞧画儿,更要给你瞧时间和历史。
一个灰蓝色的纸盒子做外壳,像是从床底翻出来的旧箱子,刚掸了灰尘似的,掀开盖子后得到的,是看似“破破烂烂”的6册纸稿。
6册书完全无封面,无页码,装帧不一,用棉线穿起来的、裸装的、信纸的……材质各不相同,比如童年弄堂时期,用的是有阻滞感的绿粗纸,下乡时期用的柔软黄浆纸,不同时代的生产力和经济水平,就体现在这些细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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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时期的速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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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组画》其中的《牧羊人》,及其速写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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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是竖版毛笔字,首页用烟头烫了个洞
曲闵民乐于把跟陈丹青接触的感受放进书里,“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修养”令他印象深刻。
陈丹青用过的旧速写本子封面,都原样印在了内页。
序言几张单独成册,用了老式信纸,他请陈丹青用毛笔蘸了墨水,繁体字,竖版,就像旧时的人写家书,偶有错别字,画个圈删掉,或旁边打个补丁,添个字。
左下角,有烟头烫的洞,似乎是陈丹青一边抽烟一边疾书,猛嘬一口,滚烫的烟灰落在纸上,赶忙去拂时留下的痕迹。
这焦黑的洞,是曲闵民试验好了,请印刷师傅逐个手工烫的,烫了2000多个,每个洞的大小形状都是独一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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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闵民与陈丹青一起
“抽烟是我和陈老师谈书稿以外,干的最多的事情之一,出于私心,我想把它记录下来。
一般的艺术家画册大多都是精装、豪华的,呈现一种经典感,常常是希望被膜拜的。陈老师这套书我们希望换一种角度,回归到一个朴素的个体,他画了一些画,看过一些世界,我们通过我们的理解把它整理下来,仅此而已。”
临到样本快完工时,曲闵民脑子里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倒叙。他想把童年那本放最下面,跟当下接近的北京、纽约部分放上面。
陈丹青为这个提议叫好,“速写贵在一股子生气……颠倒着往回看,不就渐入佳境越看越好吗?到第五、第六册,我又成了当年初学速写的小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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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人生中第一张静物油画,外婆买来的番茄(本书有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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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1970年陈丹青下乡前,与母亲合影
右:1971年为母亲所画肖像
陈丹青3岁就成天涂鸦,10岁临摹《三国演义》小人书。第一个调颜料的水彩盒子是舅舅送的,他是上海人艺二团的演员,无论陈丹青画了什么,他总是脸上一惊:“哦唷!阿儿画得真好!”(“阿儿”是陈丹青的小名)。
在普陀区税务局工作的父亲,有着广东人的刚硬,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在陈丹青12岁时,父亲不声不响领着他去少年宫绘画班,并鼓励他画速写。找来报纸,告诉他,上面的“叶浅予”是全国速写的第一名。
而陈丹青对速写的清晰认知,就是从模仿报纸上的叶浅予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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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插图,当时临了整本,如今也只剩这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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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一个光屁股的苏联人!”
右:临摹达芬奇
但是本书只收录了14岁之后的画作,开篇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插图,是因为1966年后的两年遭遇动荡,早年临摹过的米开朗基罗的裸体画,连着其他习作被没收了。
这怎么可能吓倒这个天生反骨的小子。将这本书继续往下翻,裸体石膏很快又出现了,还有 “一个光屁股的苏联人!”,右上角郑重签上俄文,“我横看竖看,觉得自己太伟大了”。
最厉害的还是这张临摹的达芬奇。因为达芬奇是左撇子,一般人很难画地自然。多年以后,画家王兴伟对这习作大为惊叹,陈丹青笑道:“现在打死我也临不出来。画画最要紧是什么呢?我总是说,全神贯注。人二十岁以后,聪明开了,不安分了,很难全神贯注了,只有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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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上为第一张油画自画像,模仿扑克牌上的小女孩而来
早年间的家庭生活,以及学画的不易,我们可以从这些零散的纸稿中直接感受到。
人生中的第一幅油画自画像,是仿照一张扑克牌上的图片(多年以后陈丹青才知道那是俄国哈尔拉莫夫的《意大利女孩》)。这是他人生中得到的第一张彩色图片,是父亲从弄堂口的垃圾桶里翻来的。当时凡是家中有西方气息的物件,都被人纷纷往外扔,父亲偷偷捡来递到他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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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为父亲所作肖像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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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弟弟在午睡,陈丹青画下速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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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从家里东窗望出去的景象,如今老家已经被拆除
右:陈丹青16岁时根据窗外建筑画的速写
夏天在凉席上午睡的弟弟和父亲,一点点画出膝盖、腿和脚。他画“清朝人”外婆,也在睡午觉。
他家住在静安区石门一路121弄18号(今延安中路至南京西路一带),三层阁楼上,东窗望过去就是邻居的屋顶、瓦片和窗台。画中左侧的小窗,是好朋友唐明生的家,2年后陈丹青在江西南部的竹山村患上急性肝炎,就是唐民生在病床边守了整夜。
广州台山,奶奶生活在那里,陈丹青和弟弟春节坐了火车去探望。她是一位性格刚强的女性,“奶奶就是农民,草丛里捉了蛇,取了胆,当下生吞,笑眯眯地说,蛇胆补眼。”
他也画上海襄阳公园的天主教堂、广东台山的碉楼和桂林的山陵,但远不及画人体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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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干活的松江农场(本书有收录)
中间茅草屋就是学生睡觉的地方
只是他始终没法正经上绘画班。13岁小学毕业时,全国大停课。2年初中,没课本,大多是到上海的松江区间苗、割麦、摘棉花。
最关键的转折发生在16岁那年,上海户口被注销,上山下乡。他挤上绿皮火车,耳边几千人同时爆哭,一路开到江西南部宁都县的竹山村。
他的童年彻底结束,从此成为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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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3岁的自画像
右下角是在赣南竹山村的油灯下所作
如今的陈丹青在各种场合直言“想回到知青时代画画的自己”,那是1970-1978年,他在江西南部和江苏北部插队,人生中最苦闷无望,却也是最痴迷画画的时光。
“落户赣南”和“流窜苏北”两册,正是记录了这一段经历。
我们可以在本书里看到数十张陈丹青的自画像,铅笔、圆珠笔、油画,在上海时还是懵懂的孩子,竹山村之后,变得刚毅,怒目聛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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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下乡的知青朋友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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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南竹山村房屋破败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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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竹山村的老农民立焕
右:田间劳作速写
“方圆百里,竹山村最是穷愁败相”,多年以后他回忆农民的可怜,“他们全部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非常悲惨,没有尊严。”
他住在村口的土楼,天不亮村长的哨声就响起,插秧,晒谷,挑水,砍柴,洗衣,做饭。挑公粮,挑100斤走10里山路,不歇。八九月抢收抢种,毒日头,扒层皮。十月割稻子时指缝渗血,往泥水里涮一下,继续割。18岁那年他得了急性肝炎,是乡民用轿子抬了二十几里路,把他送到了卫生所。
春节允许回家,挑着竹山村的扁担到上海,他站在马路上看红灯绿灯,看骑自行车上班的人,羡慕又自卑。
好在有画画。他窝在油灯下画出贵妇裙子的褶皱,可以短暂忘却惨淡的处境,感到一丝得意。“都相信一辈子待在山沟了。前途在哪儿?这本子就是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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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所绘连环画《边防线上》
下田也带着本子,捡休息的空隙,手腕飞快运转。他画“颠佬”(赣南对“疯子”的叫法)、画“善良与苦相长在一起”的农民立焕。严冬深宵,临摹当时全国最著名的连环画家,华三川的《白毛女》。
因为《白毛女》临得好,他被借调到江西美术出版社画连环画,画出了《边防线上》、《飞雪迎春》等多个作品,不过很快又因为政策规定而待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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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的北京速写
之后他发挥“流氓脾性”,混到前往北京的车票,去看全国美展。
从画稿里,我们可以看到1974年的北京城,天空澄澈,天安门前还没有纪念堂,广袤无边。那时全北京唯一的现代高楼,是王府井的北京饭店。
有本地人告诉他,每年夏季午门有老百姓乘凉,故宫护城河里会泡满游泳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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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陈丹青一起在苏北插队的知青小卞,一米八的“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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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江浦县的一位女孩
这之后他得了机会“流窜”到苏北,“7个小时火车就能逃回上海”, 农闲时节,继续画了大量的农民肖像:待嫁的村姑、婆姨、老支书、带猎枪的会计、复员军人、很帅的南京男知青……每次大约要40分钟,零零散散持续了好几个月。
这其中,陈丹青尤其希望能时光倒流的一刻,是乡亲们挤在泥屋子里打牌,他缩在一角,把满屋子的人都描下,下笔勇猛,想象自己犹如列宾在画《查波罗什人复信土耳其苏丹》。
他画了太多农民的脸,善良的,平静的,隐忍的与穷贱的。这为他之后进入西藏写生带回来一批最生动的作品,铺上结结实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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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入藏,与同行的友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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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入藏写生,带回来大量的素材和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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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名作:1976年《泪水洒满丰收田》
陈丹青的成名作是1976年的《泪水洒满丰收田》,继而是1980年的《西藏组画》,这都跟他知青时期第一次入藏写生紧密相关。
我们在书中可以看见这批作品重要的“前奏”,马,天空,大昭寺,坐着的、走路的、生火烧饭的藏人,不用考虑思想高度和革命叙事,“在生活里猛画速写”,成为他日后最大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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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在央美的学生证
1978年中国恢复高考,陈丹青是央美的第一批研究生。最著名的细节,是考英语时,他只在卷子上写了“我是知青,没上过学,不懂外语”这12个字,挥手离去,最终也被录取。1980年他第二次入藏,诞生了《西藏组画》,名气更盛。之后,便是留校任教,出走纽约,再归来。
但是在这些高光节点之外,还有更多耐人寻味的细节,在“混进北京”和“远去纽约”里有了系统收录。
首先,以他的学生证为开幕,左侧还留有当年的粮票和布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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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湖南夫妇来到前线,得知儿子已经牺牲
陈丹青画出二人的表情变化
有了校徽,有了单位,还得了很多公家出差的机会。书中记录了他1973年在广西边境战区慰问战士的一些速写作品。
这其中有一对湖南来夫妇,因为长期收不到儿子的来信而找过来,却被告知儿子已经牺牲。众人默然,陈丹青把这一幕速写了下来,“太残忍了,如果是现在,我绝对不会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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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美院“破天荒”的裸体写生课
第一次裸体写生,大事件。学校里的一位女职工,大大方方,愿意当模特。陈丹青不安于细细密密去排线,转身对着镜子,画“大家在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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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星星美展,在中国美术馆外的公园举行
摄影:李晓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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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星星美展”5人画速写:
黄锐、马德升、钟阿城、曲磊磊、王克平
1979年,“星星美展”轰动京城时,陈丹青在敦煌。这是一群业余画家,编辑,作家,无业游民,在中国美术馆外的公园里,举办自己的艺术展,吸引了10万多人参观。次年他们被请到央美做演讲,陈丹青见了,佩服得五体投地,就画这五人,作为他自己的毕业作品。
1982年他去往国外,见到诸多大师的真迹,整个人完全颠覆,技法越来越醇熟,可是他好像对这些速写的感受,再也没有之前那么强烈。回国之后,陈丹青的速写越画越少,2009年之后他再也不画。
翻看旧作,他说始终还是最喜欢十几岁的,怀念那时稚嫩的朋友、健壮的父母和长辈们,以及那个无知的、莽撞的、匮乏的,同时又年轻着发亮的自己。
他转而又说:“说不定哪天,我又喜欢画速写了。”
以下是陈丹青与一条90后编辑的采访问答:
Q: 《再见吧 速写》这本书对于您来讲,意味着什么?
陈:你应该去问江苏美术出版社的退休编辑卢浩。他是我四十四年前的老朋友,说他退休前的心愿是出我的速写集。我应许了。对我,就是五十年的废纸印成豪华版画册,既高兴,又难为情。
Q:会觉得它某种程度上接近自传吗?
陈:第一次梳理,但不是自传。页码边的文字说明,能算是自传吗?
Q: 这本书您是想做给谁看的?呈现出现在这样的样貌,有哪些点子是来源于您?
陈:最初是做给卢浩看的。接着是做给出版社看的。现在是给愿意订购的读者看的。“样子”,是八零后设计家曲闵民的作品,没有一个点子来自我。
Q:为了做这本书,速写本都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陈:好几个抽屉里。
Q: 有哪几张是尤其觉得好,但是好多年没看到甚至忘记了,但是翻出来会惊讶,产生“当年画出了这些的陈丹青老卵的”的感觉?
陈:你老到像我这样,抽屉里翻出五十年前的随便什么,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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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们打牌
Q:“我以后就是个农民了”,“注销上海户口”对于17岁、18岁的陈丹青来说,具体意味着什么?
陈:估计你是九零后,对那时的城乡户口制度毫不了解。对六七十年代几百万知青来说,注销城市户口是:你的城市居民身份,你的粮油(包括布票等等)配给,你就学升学的权利,等等、等等,全都注销。每位知青被送到外省某个村子,劳动种地,自食其力。
改革开放后,城乡人口移动限制取消了,粮油配给取消了,进城打工居住被允许了,久而久之,你们这代完全不知道,也不理解注销城市户口“意味着什么”。恭喜你不知道,恭喜你不理解。
Q: 您当时在竹山村和江浦县时,具体吃穿住是怎样的?一年四季要参与哪些劳动?工作量如何?生活作息是怎样的?
陈:为什么九零后对那个年代一无所知?
除了驾牛犁地,所有南方农事,都要学,都要做——插秧、间苗、割稻、晒谷、挑公粮、砍柴做饭洗衣——大忙时,凌晨四点起,三餐在田里吃,做到夜里十点。农闲时就躺床上看书,听雨,或者画画,跟陶渊明一模一样,但我不会作诗。
我穿着上海带去的中山装,毛线衣,袜子,球鞋。秋冬来了,村里的农民一个个摸我们的毛线衣袖,他们从未见过,他们没有鞋子,严冬,他们双手捂一个小铁炉,里面是点燃的木炭,勉强取暖。他们托知青从上海买塑料拖鞋,他们只有草鞋。
Q: 在江西,第一次近距离地与农民群体相处,这之前和这之后,您对于农民群体有什么态度上的转变?
陈:今天你要是看到一个穷苦人,你的态度是什么?
Q: 听说做完这本书之后,去了江浦县,书里几次提到很不愿意再回到竹山村和江浦县了,为什么这之后又“敢”回去了?
陈:那天忽然就想去了,因为就在江对面,他们有车来回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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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吾师·师母》,右为陈丹青的启蒙恩师章明炎
他知青时期使用的油画颜料,多是从章先生这里所得
Q: 保持画画和阅读习惯,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画材对于当时的您来讲,会很贵吗?
陈:什么代价都不必付。纸笔很便宜,铅笔几分钱一支。油画颜料贵,但我从未花过分文。文革初为工厂农村学校画过很多毛主席像,每次画完,剩下的颜料和笔就给我,我一直用到出国。
你们一点不了解社会主义优越性。其中之一,就是低物价,低消费。
Q: 除了对于画画的热情之外,让您坚持下来的原因有哪些?
陈:喜欢画画,根本不用坚持,在那样的日子,画画无穷快乐。
Q: 您说 “匮乏是好的。年轻更好。” 匮乏,是怎么让您觉得是“好”的?
陈:一年365天,如果你只能两次吃到猪肉,三次吃到鱼,一次吃到鸡,你就知道多么好吃。其余的日子是在回忆和期待肉的滋味中度过,那是绝妙的经验。
Q: 说的俗一点,您是依靠画画改变了自身的命运的,假如当初没有坚持速写、画画,您能想象如今69岁的陈丹青会是怎样的吗?
陈:再说一遍,我从未坚持画画。一个要靠坚持才能画画的人,赶紧放弃。我难以想象不画画而老了,会是怎样。也许在墙根晒太阳?晒太阳也很好。木心上文学课时告诉我们,所谓“野叟曝言”,就是一个老混蛋在说话,太阳光照在他背上。
Q: 怀念年轻。少年气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人老了,就没了这股子劲儿了?什么情况下,您还会再画速写?
陈:少年气,就是傻,像你一样。
Q: 一个旁支的小问题。因为看了《多余的素材》,我很喜欢阿华,想知道1969年阿华穿西装的那张画像在哪儿呢,为什么没有收录在《再见吧 速写》这本书里?
陈:那张画送给阿华了,我再没见过。三年前阿华死了。
题图来源于《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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