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珍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风和时间。”这句话很动人,像一句诗,有留白,有想象。

此刻,我站在山坡上,风吹过,竹竿上那些腊肉、腊排、腊猪头、香肠、风鸡、风鸭、风鹅,还有一串串绳子捆绑的鸡爪,构成庞大阵势,是不折不扣的“腊味森林”。它们被盐仔细腌过,被手用力揉搓过,被多种香料灌注过,还有的被柏枝和柴草熏过,接下来,它们会经过时间洗礼,被风的舌头反复舔舐,被阳光的手指一次次温柔抚摸。

汉字极美,每个字都是意义的宫殿。且说这个“腊”字,作为一个多音字,当它读作là时,繁体字写法为臘,指的是阴历十二月,本义是岁终时合祭众神的祭祀,后来被简化成了“腊”。其实古代早有“腊”(读音xī)字,是指干肉,柳宗元在《捕蛇者说》里提到,“然得而腊之以为饵”。

腊味的隽永,需要风的成全。凛冽的风,吹透肉食的纹路肌理,吹去腥膻气,去芜杂存菁华,从而萃取出精华之香。

小时候,每年冬至过后,照例是农村宰杀年猪的时候,我记得父母总是卖掉半爿(pán)猪,换些钱贴补家用,剩余的猪肉、猪下水抬回家,父母要忙活好几天,熏腊肉、装香肠、抹酱肉。

熏腊肉是件大事,猪肉先切成一条条,抹上盐,使劲挼,吹两三天后,用砖搭起一个简易熏炉,再用甘蔗皮、花生壳、玉米芯、柏枝慢慢熏烤,直烤得红澄澄、黄酥酥的。香肠做好,还要经过漫长的晾晒,干透了才取下,移入厨房。有一年腊月底,寒风刺骨,晚上全家人早早就歇息了。那晚全家人都睡得特别沉,连老黄狗也没有吠叫一声,不承想,天亮起来大家都傻眼了,厨房灶台顶上悬挂的腊肉香肠被偷走了!面对空荡荡的厨房,我们差点嚎啕大哭。所幸烟熏猪脑壳还在,还有两小条细绺的腊肉。也许,撬杆儿(小偷)最终良心发现,至少给我家留下一个年三十祭祀祖先用的猪头。

那年春节,我们就只好省着吃。父亲变换着花样炒俏荤菜,切几片腊肉,用花菜炒,或用青蒜苗炒,他还无师自通,用折耳根、青红椒一起炒,还真是人间美味。话说回来,有时候食材的匮乏,反而会激发出厨艺的创新。年三十,一堆洗净的囫囵的胡萝卜、切成大块的白萝卜、带帮的青菜叶,和烟熏猪脑壳一起煮好,捞出,将猪脑壳盛在脸盆里,端到堂屋,点燃香烛纸钱,开始祭祀。我也跟在父母后面,跪在红字写的神位前,作揖磕头。次日初一,父亲从地里拔几根新鲜大葱,洗净,斜切成片,加红油辣椒、花椒面、白砂糖,再洒几滴醋,与切成薄片的烟熏猪脸一起拌匀,滋味香醇,独特美妙。这件事,我以为早在生命中忘却,但是四十年后,在龚家山上,突然清晰地浮现眼前。人到中年,多少重要的事仿佛都统统忘却了,但其实它们一直沉睡在记忆的深潭,偶然间一拉引线,它们就像萤火虫一般,在心头闪烁明灭。

凉拌烟熏猪脸的美味,我永远记得。与此相勾连的,是曾经的匮乏、困窘,以及纯粹的快乐,比如,村头核桃树下爆米花时“砰”的一声巨响,集市上买回的一捆甘蔗竖立在墙旮旯,年二十九我妈炒塌锅胡豆、炕南瓜籽的香气,还有那只用于粘贴春联、门神的浆糊碗……彼时的年味那么浓厚,大家都把过年当作郑重的事情,因为有仪式感,并且年复一年,成为人世无常里的一种有常,带给人稳妥,仿佛人生之舟的压舱石。时至今日,当空气中传来腊味之香,人就耸耸鼻子叹一声,哟,做腊味了,一年又到底了。熟悉的味道稳定了生活的秩序,继而稳定了内心。

当下,物资的极大丰盛,城里乡下,应该再没有偷腊肉香肠的撬杆儿了吧?生活忽然换了模样。大伙儿议论着腌制食品不能多吃,亚硝酸盐超标,钠也超标,可是,谁又能拒绝香肠、酱肝、风鸡、烟熏猪舌飘荡的醇厚香气呢?如此勾魂摄魄!

深冬的龚家山上,橄榄树披覆着灰绿叶片,坚硬,闪着蜡质的光芒。樱桃树却已蹦出紫色花蕾,密密缀于枝条。台坝上,长短竹竿林立,大大小小,各色腊味在山风里列阵。旁边作坊里,有人忙着抽真空、发快递,有人在紧赶慢赶地制作新一批腊味,挼盐,晾干,烟熏火烤。风中飘荡着白酒、醪糟、八角、桂皮、花椒的香味,还有刚砍下的柏树枝丫味。一只皮色光亮的黑狗趴在地上,懒洋洋地不想走开,它大概缱绻于这样的气味吧。忽然想起汪曾祺的一句诗,“人间送小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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