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松
这个故事挺特别,就像个苹果。还不一定是苹果,也许是个巨大的“红果儿”。红果儿是天津人的叫法,北京叫山楂;其实它在我心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可就是一直找不到下嘴的地方。还不是不知怎么下嘴,而是想不好这一嘴下去怎么咬。我知道,这确实是个很复杂,也很独特的故事,不同的咬法儿,咬出来的东西虽然还是这个东西,可能味儿就不一样了。也许是苹果味儿,也许是红果儿味儿,还可能是桃味儿或梨味儿,如果咬不好,咬出个榴莲味儿来也说不定。所以,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后来总算找着个下嘴的地方了,突然又觉得不行,不对,不是这么回事。这一犹豫,用天津话说,一含糊,就又是一两年过去了。
写小说跟炒菜不一样。炒菜把各样食材备好了,一样一样都摆在那儿,如果总不炒,时间一长,也许这些食材就变质了,至少不新鲜了。写小说不是。小说的素材准备好了,故事也有了,总不写,也许反倒不是坏事。这一点有点儿像酒,总搁着,它会变得更醇,它只会往好处变,让这个故事越变越饱满,也更充盈多汁。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别急,先别急,再等等,总有张嘴的时候。
这回,我第一次决定,不让这故事飞扬起来。就像玩儿鸽子的,天津玩儿鸽子的把鸽子的翅膀不叫翅膀,叫“膀儿”,膀儿上的大翎子叫“大条”。玩儿鸽子的如果不想让他的鸽子飞,就把膀儿上的大翎子都拔掉,行话叫“拔大条”。被拔了大条的鸽子飞不高,不过有一样,等这些大条再重新长出来,长全了,这鸽子的本事就大了,离地面几万米高的“平流层”,如果有足够的氧气,它甚至也能飞到。
这一切都想好了,但还是拿不定主意。
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两个年轻的天津人,说一口地道的天津话。现在天津大街上,说天津话的不一定都是天津人,有外地来的,时间一长也学着说天津话。但天津话不像别的话,很难学,不光口音,说话的语气,或者叫气势,不是本地人说不出来。他俩当时正在街边摆摊儿,一边卖东西一边聊天儿,卖的什么我没注意,他们前边聊的什么也没注意。当时天挺冷,满街刮着白毛儿风,其中一个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好像是说,昨天的买卖儿还不错,怎么今天就不行了。这时另一个哼一声,就说了一句,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
这是一句地道的天津俚语。天津人性格俏皮,说话爱逗哏。这逗哏说白了也就是爱说“俏皮话儿”。天津人说的俏皮话儿其实就是歇后语,但比一般的歇后语幽默,也更具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意味,所以外地人都觉着,天津人说话就像说相声。这个年轻人说了一句“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旁边那个人立刻不同意。不是不同意他说的,而是认为这话说得有毛病,于是立刻给他纠正,不是皮裤套棉裤,是棉裤套皮裤。
这个逗哏的一听也不同意,坚持说,就是皮裤套棉裤!
我一听他俩人矫情得有意思,就站住了,想听他们继续往下说。
这时先说话的那人说,应该就是棉裤套皮裤,你说反了。这逗哏的更认真,脸红脖子粗地说,不对,棉裤套皮裤,说着不顺嘴儿。这个说,你想这情理啊,如果是皮裤套棉裤,那应该是正常的,都这么穿,那还有嘛缘故?说它有缘故,肯定是不正常,有把棉裤套在皮裤外边穿的吗?他这一说,逗哏的更急了。干脆自己的摊儿也不管了,走过来跟这人掰扯,说就因为皮裤都套在棉裤外面穿,所以才有缘故,有缘故就是有道理。俩人就这么越矫情越凶。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也越看越觉着可乐。
这天往回走时,我心里还一直想着这事儿。究竟是皮裤套棉裤,还是棉裤套皮裤?想着想着,咯噔站住了。我这才发现,天津人确实了不起,甭管皮裤还是棉裤,两条裤子这么一倒腾,竟然就倒腾出了哲学意味。也就从这时,我觉得在心里酝酿很久的这部小说好像有了下嘴的地方,老天津透着“烟火”气的一切鲜活了起来。
我很幸运,祖籍是北京,小的时候和后来也曾在北京生活过。但又是天津生人,在天津长大。我母亲的娘家是河北。我从小就在这三种地域氛围里长大,时间一长,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还有一点,这三个地方的地理位置很独特,都是出故事的地方,这对于我这样一个极喜欢故事的人,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但是,我也经常告诫自己,故事也是有重量的,质感太强,会把我的膀儿坠住,这可跟拔大条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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