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来燕榭读书记》(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3月)中,看过黄裳先生对《寒云手写所藏宋本提要廿九种》的评说:“寒云写记至详,凡板刻,初、后印,装湟,收藏印记等,莫不一一记之,可见得书欢喜之状。惜其未几而流散也。此为叔弢先生印本。先生印书甚多,皆罕流传,此本尤甚。”之后,又阅《王子霖古籍版本学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10月)所附《寒云日记:收古籍善本摘抄1915-1918年》,则信息丰富而记录简略。数年前,承友人黄曙辉先生以据周氏影本再印之《寒云手写所藏宋本提要廿九种》(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9月)相赠,通读之下,终觉著录虽详,但惜所收太少。
《寒云藏书题跋辑释》(李红英著,中华书局,2016年7月第一版。以下简称《辑释》)作者李红英博士,以其多年工作、研究中的用心积累,不仅将分藏在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台北“中央”图书馆诸处,散见于经、史、子、集四部各书的寒云藏书题跋百余种,汇辑成编,更在参引袁氏手写提要及收书日记的基础上,广征相关文献资料,排比互证,详加考释,并随附珍稀罕见之手迹书影,观照全书文字,让人读来,尽兴之中,时有所获。
《寒云藏书题跋辑释》
当年寒云诸跋,皆题于书,而其所藏,生前早已流散,虽历经辗转,犹多存世,但却分归各处,一般不易获见,更难研读利用。偶有少数经他书录存者,尽管多有助研讨,亦仅能从零散中略窥一斑,且其文字,又颇有与袁氏原跋相出入处。今以民国间王晋卿(文进)《文禄堂访书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6月)中所录袁跋之相关者,对照《辑释》,稍说一二。
唐刘长卿《随州集》
《文禄堂访书记》卷四著录唐刘长卿《随州集》十卷外集一卷,为寒云旧藏,其录袁氏手跋曰:“《刘随州文集》十一卷,明弘治庚申李士修刊本。每半叶十行,行十八字。宋讳多缺避,当是遵宋棚本覆刻。黄荛翁藏宋建本,标曰《刘文房集》。予藏明活字本无末卷,又明钞本标末卷文为《外集》。己未二月,寒云。”虽可知袁氏还另藏二本,但未详其具体,而《辑释》中“明铜活字本《刘随州集》”一篇,则在梳理刘长卿诗文集版本源流的基础上,据所见所考,不仅先说明“袁克文旧藏共有三部《刘随州集》,即铜活字本、明写本与李刊本”,并且在分录三本中袁氏各跋的同时,兼及卷次内容、递藏大略、诸家钤印等相关种种,让人既能了解全面,又可详悉始末。
明铜活字刻本《刘随州集》袁克文跋
只是,朱家溍先生所编《萧山朱氏六唐人斋藏书目录》(收入《萧山朱氏旧藏目录》,故宫出版社2014年9月)中,有袁寒云题跋的明弘治庚申(十三年)李士修刊本《刘随州集》十一卷共六册,标明已归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不知是否即为《文禄堂访书记》中著录之物?又如《辑释》述寒云旧藏明成化二十二年张习刻殷(作者按:此处字库无字,系左“车”右“堂”) 重修本高青丘《姑苏杂咏》,除录袁氏跋文之外,更记《藏园群书题记》《藏园群书经眼录》未收之傅增湘题诗;再以另一曾为傅氏旧物的“延令藏本”中寒云题跋,能与袁氏自藏本跋语相呼应,故并录其文。而《文禄堂访书记》仅录此跋,未及袁氏自藏。
宋黄汝嘉刻本《倚松老人文集》
宋黄汝嘉刻本《倚松老人文集》袁克文跋一
还有宋黄汝嘉刻本《倚松老人文集》三卷,亦是寒云旧藏,《文禄堂访书记》仅录其题记,曰:“乙卯七夕归三琴趣斋,寒云于上苑,倦绣、梅真侍观。”而《辑释》除录此题记之外,更一一详录袁氏乙卯(1915年)七夕题跋,乙卯八月、丙辰(1916年)三月两次题诗,以及袁氏署签、扉页题识、钞补情况等,不仅能知此本为“满洲景氏得自正文谭估,后归吴印臣。印臣知余有佞宋癖,举以见贻”者,更可见袁氏得书后的欣喜钟爱之情。又据《辑释》所附书影,《文禄堂访书记》所录袁氏题记,按其手迹,应作“乙卯七夕归三琴趣斋,寒云记于上苑倦绣室,梅真侍观”。这样的差异,可能只是转录传钞之误。
但另有一些,却好像并非完全如此,如《辑释》中“宋刻《五灯会元》”一篇内,记1928年秋,袁氏曾应邀观赏周叔弢先生新获宋绍兴四年释思鉴所刻《景德传灯录》残本,并手书题识,有“叔弢所藏《景德传灯录》残本,见者多目为北宋刊本。叔弢疑之,因以眎予,且出倭人岛田翰所著《古文旧书考》所录宋绍兴明州本《文选》刊工姓名为证,盖工人姓字多与此书同”诸语。然在印行于1942年的《文禄堂访书记》所录袁氏此题中,“岛田翰”之前,已无“倭人”二字。
实际上,袁氏跋记中提及日人,似惯用此类称呼,其《寒云日记》乙卯(1915年)六月初四日记元刊《清容居士集》,即谓:“刊印佳好,传世绝罕,郁泰峰有之,后归皕宋楼陆氏,有恐无第二本之言……书已为倭奴所攫去矣。”再如《辑释》中述袁氏旧藏清劳权钞校本《松雨轩集》,有其题记二则,一曰:“明平显《松雨轩集》,清劳顨卿手钞本,以何道州书画聚头及手钞文稿二册,易自张庾楼妹婿。克文题并记。”另一为:“乙卯上巳前二日,无咎赠。寒云记于倦绣室。”对照《文禄堂访书记》所录“袁氏手跋”,仅后者完全相同,前者却已成:“文稿二册,易自张庾楼妹婿。克文题拜记。”不过,其录存的十余条劳氏题跋校识,则又因“可见劳权钞校此本经秋历冬的辛劳”而多为《辑释》摘引。
元刊残本《滋溪文稿》
另要一说的,是寒云所收元刊残本《滋溪文稿》。
《辑释》书前《寒云藏书述略》一文中提及此本时,所据即《寒云日记》丁巳(1917年)二月十七日之记:“于博古斋购得元刊《唐诗极玄集》及《滋溪文稿》残本,皆极精妙。合值四百二十元……《滋溪文稿》存卷二十六至三十,凡五卷。元苏天爵撰,半叶十行,行二十字,双栏,线口,有字数。有莫郘亭跋及莫棠楚生父印、独山莫氏铜井文房之印。字画之精,不让旧藏《清容居士集》。”然未及此书现今所在。虽《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中著录唯国家图书馆有一元刊残本,且亦恰存卷二十六至卷三十共五卷,但未记有莫郘亭题跋等;《辑释》所附“国家图书馆藏寒云旧藏善本知见录”中,亦无此书,则其恐非袁氏旧藏。
《文禄堂访书记》中有《滋溪文稿》一种,亦为“元刻本,存卷二十一至二十五。半叶十行,行二十字,线口,板心下记字数”。又录“袁氏手题诗,曰:‘零珍断璧滋溪稿,五卷精严出有元。莫道一鳞钤乙字,清容孤秘可同论。丁巳春日杂诗之一。寒云,丁巳二月获于上海。’有寒云、袌存欢喜印。”其行格版式、购获时地等,似皆与《寒云日记》所记之本相符,唯所存具体卷次不同。而袁氏所题“丁巳春日杂诗”,其同时所购《唐诗极玄集》中,亦有一首,《辑释》“明刊《极玄集》”一篇所录袁氏相关各跋中,就有“丁巳春日杂兴之一”,诗曰:“百首选诗姚柬议,千年争颂极玄编。握珠怀璧惊奇遘,珍重元朝蒋氏镌。中和节后二日,录于百宋书藏。寒云时年二十又八。”至于袁氏及其他诸家多以明刊为元刻之误,《辑释》已考辨颇详。
又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6月)卷十六,有其甲戌(1934年)正月十七日所撰《校明钞本苏伯脩滋溪文稿书后》,除谓此书“元版绝少流传,曾见莫楚生藏残本五卷,此外各家著录,多属钞本”之外,并记:“近岁湖州张氏适园乃有传刻。辛未岁,徐东海得明写本,又鋟诸木。五百年来罕传之籍,今不越十年乃有南、北两刻,抑何幸耶……适园所刊,据丁雨生藏本,别以卢抱经本对勘,而主其事者为艺风老人,故夺失差少。”《文禄堂访书记》记元刻《滋溪文稿》时,附录缪氏致莫氏手札,所述正与此相关:
送上元刻《滋溪文》一册,书目四册,乞詧。《滋溪文》弟即藏抱经校本,然谬误尚不少,行款亦异矣。再乞假《仪礼要义》、《青阳集》两种,《要义》录跋,《青阳》,《四库》四卷,明刻六卷,尊藏似十卷,拟一核定。楚生三姻兄大人,弟荃孙鞠躬。
其实,《辑释》录及之外的寒云书跋,无论是公私收藏,还是文献记载,都还颇有存者,如上海图书馆藏元刻《古今韵会举要》,就有袁氏接清代名贤钱大昕之跋所题识语:“玉韵斋印当在序前,已遭剥蚀,无迹象可寻,惟袁尚之印犹在一先卷首。乙卯十月,寒云。”《王子霖古籍版本学文集》所收《古籍善本经眼录》中,记明刻《花间集》二卷本,也有袁氏题跋:“此《花间集》出自正德十卷本,盖其字句中之讹误皆同,如温庭筠《归国遥》第一首第三句,正德本作‘钿筐’,此即讹‘筐’作‘(作者按:此处字库无字,系“岸”字的“山”字头换成“竹”字头)’,又其明证也。此本颇不经见,岂可因其经明人之窜易而忽之耶?乙卯九月,克文。”而《寒云日记》乙卯(1915年)九月二十五日亦记:“印臣又以元刊《鸣鹤余音》残本上卷、明刻《花间集》相让。”
寒云旧藏《钦定天禄琳琅书目》背后的书人故事
《文禄堂访书记》中,又有清陈鳣校钞本《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十卷,不仅亦为寒云旧藏,且有曾任北洋政府财政次长的名士章保世题跋二则,颇及当年其与袁氏等聚书故事:
岁辛未秋八月,吾友李大赞侯以书来,嘱与懋业银行商赎所押宋元善本数十种,时懋业已被挤休歇也。几经交涉,始获合浦之还。检视之余,则此书赫然在目。抱存已归道山,而余十年前一跋与抱存藏书之印,朱墨相映。迴忆戊午、己未之交,余与抱存无日不偕,抱存坐拥百城,余与幼平日走厂肆,几为书淫。不数年而风流云散,抱存且人天永隔矣。因赞侯将此书贻我,俾与抱存在日所贻书籍将来汇成一目,庶不负抱存收藏之一片苦心焉。壬申秋七月,寓及门沈生家,检书箧得此,漫记。保世。
辛未为1931年,戊午、己未之交,则是1918至1919年间;“余十年前一跋”,即指此书中章氏另一题跋,有“乙未秋,吾友豹存携此书来,借观旬日,书此归之”诸语,乙未似当为己未之误。而《辑释》中“宋淳祐本《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一篇附印袁氏丙辰(1916年)三月十九日第二跋手迹之后,有章氏观款:“己未秋观于赞侯庽楼,长洲章保世记。”亦可与其跋陈鳣校钞本《钦定天禄琳琅书目》中语,参互并观。
宋淳祐本《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袁克文跋二,后有章保世观款
李赞侯(1882-1968)名思浩,浙江慈溪人。光绪进士,民国后,历任财政次长兼盐务署署长、中国银行总裁兼印制局总裁、财政总长兼盐务署督办等。幼平即朱文钧(1882-1937),号翼盦,浙江萧山人。亦久在财政部任职。精鉴赏,富收藏,尤擅古籍碑版之学。
据伦哲如(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12月)记“王叔鲁并附张岱杉、李赞侯、潘馨航、张咏霓”一诗后之注,“辛亥以来,掌财部者如王叔鲁、张岱杉、李赞侯、潘馨航、张咏霓,皆好聚书”。故同书咏“朱文钧”诗中“曾被长官称博物”一句,注谓:“君久在财部,当张岱杉、李赞侯掌部日,雅重君,每得古物,辄以询之。”及至抗日战争爆发,王叔鲁(克敏)、张岱杉(弧)皆叛国投敌,李赞侯(思浩)亦出任汪伪政府上海《新闻报》社社长,潘馨航(复)在张作霖毙命的“皇姑屯事件”中被炸受伤。而在沪上创办光华大学的张咏霓(寿镛)先生,则与张菊生(元济)、何柏丞(炳松)、郑西谛(振铎)、张凤举诸先生,共组“文献保存同志会”,为祖国抢救珍贵典籍、保存民族文献,其中还有从李赞侯处散出之物。
朱幼平(文钧)先生丁丑(1937年)夏五月辞世后不久,即有“七七事变”,随之北平(北京)沦陷。其诸子家济、家濂、家源、家溍兄弟四人,谨奉母训,整理编目,守护遗藏。至上世纪五十年代,将七百余种共一千多件“欧斋”旧藏善本碑帖,捐赠北京故宫博物院;六十年代,又以家中所存包括宋元明清历代刻本、钞本、校本等在内的数万册珍贵古籍,捐赠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寒云藏书散出之后
《辑释》书前《寒云藏书述略》中,曾引晚清民国间藏书家李木斋盛铎(1885-1935)之子李滂《近世藏书家概略》所记,述寒云书散之事:“抱存后徙居申浦,生计维艰,乃出所藏之半,抵押于工部局商人潘明训处。积久不能赎,约期且蹙,乃由李思浩解囊取归。”伦氏《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中“袁克文”一首后,亦有注曰:“袁寒云克文,于乙、丙间大收宋椠,不论值。坊贾趋之,几于搜岩薰穴……项城败后,随即星散,大半为李赞侯、潘明训所有。”《辑释》中“宋刊《皇甫持正文集》”一篇,并及“袁克文藏书散出后,《新刊元微之文集》首册归蒋汝藻,后入上海涵芬楼;《新刊元微之文集》末册即卷五一至六〇与《新刊权载之文集》末册残卷,则抵押给慈溪李思浩(字赞侯)。”“宋嘉泰刻本《于湖居士文集》”一篇中,也记:“袁氏书散,此书又经李思浩、陈清华、张珩收藏……现藏台北‘中央’图书馆。”皆有关寒云藏书流转之具体。唯《辑释》注中以张乃熊(芹伯)为张珩(葱玉)先生之父,则误。张葱玉先生之父乃骅(仲萍),为张石铭次子,民国初即在旅途中溺河早逝。而张乃熊则系张石铭长子,即仲萍之兄、葱玉先生之伯父也。
宋龙山书院刻本《纂图互注春秋经传集解》袁克文题签
宋龙山书院刻本《纂图互注春秋经传集解》袁克文跋
此外,近人吴则虞先生《续藏书纪事诗》(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8月)“袁克文、方尔箴”一诗下,引叶昌炽《缘督庐日记》中所记曰:“鄞中卢青厓抱经楼藏书出,书估集四万七千元捆载至沪,意在曹子建,索价至十八万。自项城毙,欲炎一落千丈,抱经楼之书始终未归抱存也。”其实,当年袁氏还是略获其中的至精之品,《辑释》“宋龙山书院刻本《纂图互注春秋经传集解》”一篇中,即据相关记载及《寒云日记》《寒云手写所藏宋本提要廿九种》并袁氏题跋手迹等,述此书“曾为四明卢氏抱经楼旧藏……1915年秋,卢氏藏书求售,傅增湘曾进言当局,请求京师图书馆购藏,因政局多变而未果。后为上海书商陈立炎以三万五千金购得。陈立炎购得卢氏藏书之后,在上海设立古书流通处售书。1916年九月二十六日,袁克文购得此书,并手书题跋。”而由袁氏该跋所记,“四明卢氏抱经楼藏书,历二百余年,乙卯始为沪贾诱出。宋本精者,惟《开庆四明续志》与此,二书今皆归予箧中。时丙辰九月,棘人袁克文记于沪寓。”再据《辑释》,此二书最终都已归国家图书馆。
袁克文藏书印鉴一
袁克文藏书印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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