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年末,我们像是在一场精疲力竭的长跑里忽然看到终点,又像是坠入一个全新且未知的漩涡。
大疫三年,许多人的生活轨迹因此改变,以致于面对即将到来的2023年,人们焦虑、彷徨、不安甚至悲观……时空交叠,仿似回到20年前。
在那遥远的2003年,在那个非典肆虐的春天,人们也是这样,在绝望与希望的纠缠中,犹豫向前。
你问我,这篇文章想回答的是什么?
希望你此刻的迷思、困苦、愤懑或者绝望,都能从这些20年前的故事里找到答案。
01
起初没有人在意这场灾难,直到它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由于远离非典疫情的风暴眼,2003年的宁波,还算风平浪静。
那几年正是国内各地大兴土木、建桥修路的黄金时期,谁也没有想到,疫情之下,闭塞的交通反倒成了隔绝病毒的最佳屏障。我的家乡象山,位于浙东海岸线最南端的海角,三面的海洋与西北的高山将其层层围困,象山港犹如天堑,横亘在象山与宁波城区之间。自古以来,便是“陆道艰险、车货难通”。人都进不来,更何况是病毒。所以提及2003年的非典,多数象山人都记忆模糊。
只是,不知从哪天起,各村村道都被竹竿拦了起来;大街小巷挂满了“众志成城、抗击非典”的醒目横幅;老式电视机里不断轮播着香港、广州、北京等地抗击非典的惨烈画面,许多人因此死去,医务人员感染患病……不安的情绪比病毒更快蔓延,真真假假的消息中,板蓝根、白醋被抢购一空。那时的中国,对于如何应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还毫无经验,神奇的是,即便是到了20年后,我们依旧沿袭了父辈囤药的习惯,仿佛家里只有富足的布洛芬、连花清瘟,才会觉得心安。
时代的巨浪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难。
与非典相比,贫困是摆在象山人面前更大的难题。生于山海间,如今看是诗意浪漫,在过去却意味着闭塞落后。老一辈象山人不是渔民,就是农民。2003年,象山躲过了台风,却遇上了大旱,农民减收,苦不堪言。石浦的渔人看似风光无限。可海上凶险,事故时有发生。常有船老大因为船员受伤赔到倾家荡产。
2003年前后的石浦渔港 (杨忠华摄)
为了谋生,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离开象山,去往外面的天地。据数据显示,2003 年象山共有农村劳动力 25.3 万人,其中离土又离乡的农民达14.5万人。由于学历不高,多数只能从事泥水工、木匠等建筑工地上最苦的工种。
我的父亲则选择留在了象山。
02
当时代的沙,变成个人的山。那一辈人好像极少抱怨,只是埋头苦干。
2003年,父亲40岁,还没长出满头的白发,脊背也比现在英挺。不惑的年纪却仍为生计犯愁。
照片上,父亲和母亲还很年轻,正在丹城公园门口置办年货
他那时正和母亲经营着东陈村唯一的快餐店。凌晨2点的闹钟,颠簸的大巴,喧闹的菜场,还有烟熏火燎的厨房,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又苦又累的时候,只消看一眼妻子满手的冻疮,就又会咬紧牙关,继续努力生活。
那一年,贫困的象山终于将城建提上日程,人民广场刚刚落成,象山港路还尘土飞扬。村外滨海大道的建设,正如火如荼,工地上的外来务工人员多数都会来店里吃饭。与非典有关的记忆,也由此而来。
2003年的象山港路 (杨忠华摄)
父亲记得,某天傍晚,村干部突然找上门来,要求关门歇业,理由是非典期间,外地人不得入村吃饭。父亲却义正辞严地问:是否有相关文件,如果国家有明文规定一定遵守。如果没有,何以干涉。结果,村干部悻悻走了,再无下文。
生活的不易,在两个女儿稚嫩的笑脸里逐渐消散。
大女儿正值小升初,读的虽是村里的小学,却成绩优异,接到了三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东陈中学笔试第一,滨海学校年级前五十,还有最高学府象山中学,也在这一年破天荒地招收初中提前班,女儿从5000名学生中脱颖而出,考到了全县第56名,顺利进入象中初中部——象山港书院。
可是交学费的时候,却犯了难。前两所学校都可以免费入学,只有象山港书院需要8000元的择校费,加上3000多元的学费,他问女儿,想读什么学校,女儿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要读就读最好的学校。
她不知道的是:那一天,父母的所有存款只有2万元。夫妻俩彻夜难眠,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把女儿送入县城丹城,就读象山港书院。
03
这一年,有人努力走出生活的泥沼,也有人刚刚迈入新世界的大门。
2003年以前,我能看到最远的世界就是丹城。和所有小镇的县城一样,丹城面积不大,却承载着千百年来象山经济文化的繁荣,也见证了一代又一代象山人的青春岁月。
记忆里,那年的象山客运站还在空旷的天安路上,门口总排满拉客的黄包车,停车场还是石子路,一下雨就坑坑洼洼,满地“陷阱”,一不留神就会溅湿裤脚,影响心情。走下又臭又破的大巴车,空气中除了尾气,还弥漫着茶叶蛋和盐土豆的香气。在离开象山的许多年里,那个味道总是挥之不去。
走出车站,对面就是步行街了,这些年店面换了又换,只有充满儿时回忆的“十二生肖”一直都在步行街的中央。特别的是,2003年,除了金鹰路、白象路,这里新开业的晨光网吧,也成了网瘾少年新的聚集地,那年年底,网易上线了一款叫做“梦幻西游”的游戏,一时风靡,同大半个中国的网吧一样,晨光网吧里,老式机箱嗡嗡作响,屏幕上,少年们开始仗剑西行……
街角好像有人在放陈奕迅的新歌《十年》,岁月依旧遥遥无期……
此时的象中已经搬到了靖南大街485号,四周荒凉无比,只有东河花园、塔山花园几个楼盘星星点点。谁能想到校门口那些不起眼的小店,居然能坚挺至今:曼果甜品是最早的奶茶店,老板娘很美,奶茶3块钱一杯;文静文具店的阿姨留着齐耳短发,喜欢别个发夹,话多又爱笑;美味汉堡的里脊肉炒饭,当时只觉得咸,后来却让人馋了好多年……
我还记得13岁那年,第一次站在象中门前。明媚的清晨,阳光打在校门口红色的大理石上,鎏金的校名熠熠生辉。向里望去,最显眼的不是白绿相间的建筑群,而是学校身后,与远山一同化为背景的文峰塔。
多年后我才知道,眼前的文峰塔并非宝庆《四明志》里所载的明代砖塔,而是1997年象山重造的仿古建筑,但在那个年代,大人们好像从不关心古迹的真假,塔下的文脉与风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2003年前后的象山中学(图片由学校提供)
进入新世纪的第一年,象山曾进行过一次普查,全县文盲率仍高达12.56%,大学本科学历的仅为2144人。但就在过去的2002年,象中却走出了浙江省文科状元朱萝伊,684分的高考分数,让太多人望尘莫及,5名学子考入清华北大。校门口拉着喜气洋洋的横幅,喜报贴了好久好久。那段时间,镇上所有人的脸都洋溢着骄傲与欢喜,闭塞小镇,能培养出这样优秀的孩子,实在扬眉吐气。
无论过去多少年,有些道理始终没变,比如惟有读书,才能改变一代人的命运。
04
那一年,年轻的孩子们正努力解答着时代的考卷。
2003年,受非典影响,高考时间首次从7月提前到了6月。此外,还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国的大案:高考试卷被盗,国家临时启用B卷,由此迎来历史上最难的数学考试,平均成绩仅为50分。据说全校高三同学围坐在操场哭成一片,老师挨个拥抱开导……无数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对此我已毫无印象,只记得那时象中的教学楼真大啊。夏天夜读的傍晚,天边喷薄的云映衬着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少年,天台上写着黑板报的少女长发飘飘,远远望去,沁华园里的合欢树花开正好……
教学楼中央的女神像前,调皮的男生们正嬉笑打闹;而死读书的我却在草丛里,寻找着能保佑考试好运的四叶草。
那是年少的我,第一次独自面对成长的考题。
当时的农村教育与城镇还有着天壤之别。我来自一个全校只有十几位老师、缺少电脑和图书的农村小学,班主任身兼数职,既是数学老师,也教我语文、美术、音乐……除了体育,其他科目一应俱全。
当我还在苦读课文后的延展阅读时,其他同学看的是韩寒的《三重门》和郭敬明的《幻城》;当我在为背单词苦恼时,他们却能流利地唱出艾薇儿、西城男孩的新歌;当我还在为初一数学题犯愁时,后桌的男生已经在破解高考数学……
那是一个我陌生的世界。
少年时的自卑,与财富没有太大关联。因无知带来的羞耻感,却能让人辗转难眠。
这让我突然想起,小学班里有个因为超生全家从外地逃到我们村落脚的男孩,不会说普通话,与人交流总是鸡同鸭讲,知识壁垒让他和所有人格格不入。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好像就成了他。
我第一次把目光投向课本之外,这才发现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05
那一年,正值网络文学和华语乐坛疯狂生长的年代。
对面文峰学校旁边的报刊亭,是我与世界接轨的第一站。《萌芽》《读者》《知音》《漫友》应有尽有,还有老贵老贵的新概念作文大赛作品集,那一年,被应试教育压抑个性的文学青年开始有了新的思维与表达。
因为青春疼痛文学的出现,臭气熏天的新华河边,爱心书店的江湖地位终于高过新华书店,我从那里兴冲冲地买了第一本郭敬明的书《梦里花落知多少》,老板再三强调他不卖盗版,可后来看到,正版书的封面和我的那本毫不相干。
更惨的是,刚看完结局,正哭得稀里哗啦,论坛竟有人爆出“中国版权第一案”——庄羽状告郭敬明,称《梦里花落知多少》剽窃了他的《圈里圈外》,不信邪的我,特意又去买了庄羽的书,才发现自己粉的作者居然抄袭,再次哭得稀里哗啦。
男生对此嗤之以鼻,觉得新概念作文的霸主还得是韩寒。
那是中国“入世”的第三年,许多曾被媒体大书特书的“入世承诺”开始兑现,其中就包括数码产品的大降价,越来越多的家用电脑把价格设置在四五千元之间。可我依旧买不起,最大的心愿,就是拥有隔壁桌女生那个橙黄色松下牌的。
我听的第一盘磁带,是表姐藏在书桌底下的《范特西》。
2003年中国移动推出“动感地带”,一眼就相中了这个连歌词也念不清的男孩,周杰伦的名字开始家喻户晓,“我的地盘”成为最热门的彩铃。也是在这一年,他与方文山合作,以《东风破》一曲封神,在逐渐西化的音乐市场,掀起中国风的浪潮。
周杰伦2003年推出的专辑《叶惠美》
而他的绯闻女友蔡依林,也凭借《看我72变》逆风翻盘。除此之外,这一年发行的“神曲”,还有孙燕姿的《遇见》、S.H.E的《》、沙宝亮的《暗香》、王菲的《将爱》……
可校园里唱的最嘹亮的歌,还是“定海怒波,象山巍峨,菁英荟萃,聚此中阿……”,这是我13岁那年学会的第一首校歌。从前不懂此间深意,也并不知道中考、高考仅仅是人生考场的入门。即便没能考上清华北大,也并不耽误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06
那一年,有人与新世纪撞个满怀,也有人和死神狭路相逢。
也是从象中的校园里,走出了我的老师张登贵。
2003年,他60岁,时任宁波报业集团编委、宁波日报评论部主任,正是退休的年纪。8月,好消息传来,因工作出色,他成了报社有史以来第一位延迟退休的主任。
图为张登贵老师
作为土生土长的象山人,党建活动日这天,张老提议大家可以一道去他当过兵的南韭山看看。那是象山韭山列岛的主岛,孤悬海外,远离人烟。
旅程平平无奇,转折发生在从象山回来的那天晚上,张老突然没由来地发起高烧。因为疑似非典,很快引起重视。起初,医生总问他“有没有在船上吃过老鼠啃过的食物?”,可他压根想不起来。只知道自己烧得迷迷糊糊,被拖着做各种检查,抽血、拍片……
命运的诡谲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给你一颗糖还是一个巴掌。
直到手术后,他才从寄回家的诊断报告上看到了“肠癌”的字样。而后,是6次漫长的化疗,每21天一次,几乎毫无喘息,他暗暗告诉自己:熬过一次,就少一次。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
谁能想到,就在这样的人生低谷,张老居然迎来了职业的高光时刻。就在某次去化疗的路上,他接到电话,2002年写的《再反一次党八股》获中国新闻奖二等奖!一举拿下宁波市首个中国新闻奖!
直到2022年,80岁的张登贵老师已是第四次获得中国新闻奖。依旧笔耕不辍,继续告诉自己,不仅要活着,更要有意义的活。
图为2021年笔者陪同张老师重访韭山列岛合影
人生啊,确实远比电视剧更曲折离奇。不到最后一刻,怎么知道谁输谁赢。
07
2003年,如今想来,也并非那么平平无奇,许多漫长的故事都已初露端倪。
这一年,受非典影响,筹拍《神雕侠侣》的张纪中只能到外地选景,一眼就看中了象山新桥那一片几乎没有电线杆的橘林。2005年1月,象山影视城正式开城。
这一年,浙江自然博物馆一位名叫陈水华的研究馆员,正带领团队穿梭在浙江3000多座岛屿之间,寻找一种濒临灭绝的鸟。2004年8月,中华凤头燕鸥首次在象山的韭山列岛出现。
这一年,杭州湾跨海大桥奠基。象山人无比艳羡,期盼着眼前的象山港也能天堑变通途,11月,象山港大桥筹建指挥部正式成立,一梦十年,终是如愿……
2012年象山港大桥通车首日 (杨忠华摄)
这一年,除了非典之外,这个国家也正发生着巨变,5月,淘宝网上线;10月,神五飞天……
时代的巨浪里,每个人都如同河上漂流的旅人,共同经历着所有的惊涛骇浪、峡谷暗礁,但20年后,能讲出的故事,可能也是如我这般,片面且个人。那些没有讲给你听的故事,并非不重要,而是留在了背景里,留在了那些看似闲淡的只言片语中。
虽然时至今日,我们依旧不知道,在世界的变局中,这艘巨轮将往何处开,前方又将遇上怎样的险阻与危难。
但我相信,再过20年,甚至不需要20年,当你在更远处回望今日种种,一定不会提及,一路凄厉的风声,躲过的险滩,千言万语,不过那一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作者:龚晶晶,非虚构作家,独立调查人,曾任南都周刊、凤凰网首席记者,主攻深度调查。辞职后,创办公众号“明州世相”,长期致力于非虚构写作,深度挖掘鲜为人知的历史事件及社会边缘群体。出版有长篇纪实文学《向海而生:宁波1200年开放史》《宁波往事》《追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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