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生活打卡季#
梁东方
习惯性地在旧工厂改造的早市上穿行，赫然看见有摊位上摆着略呈小葫芦形状的梨，梨的脸蛋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红。仔细看，淡淡的红是梨皮上均匀分布的麻点，麻点是梨皮的一种典型形象，它使这种蔷薇科的果实不同于同科的苹果和樱桃、沙果和桃子。梨带着它出现的时候必然已经气温清凉的宜人温度品质，带着大地终于从盛夏走出来变得重新让人觉着生有可恋的物候宣示。
这种梨是内地的市场上近些年才有的，它比小小的库尔勒香梨大，比本地的雪花梨、鸭梨和皇冠梨小，形状上还有个明确的腰身，关键是不管绿皮还是红皮，咬一口下去，梨肉都是酥脆甚至绵软的，与本土任何一种梨的口味都不一样。这种从形状、颜色到口味的一系列的特殊性，于我第一次获得是在异国他乡的晁桃，从而以后再看到这不常见的梨就会立刻联想到晁桃，联想到那德国东部大地上的风景。
这种被称为啤梨的梨，其熟悉而有了几分陌生的样子让人心动，让人一下就想到这个季节里晁桃的郊野。
晁桃不过是个村庄，是个有火车站的小村庄，其郊野就是从莱比锡蔓延过来出现了几栋房屋之后又接着蔓延下去的大地。秋天的黄昏里，骑车走在连地球的弧形都能在地平线上显现的大地上，道路和道路上株距基本均匀的树都成了一道天梯式的存在，好像一直沿着这条路走，越过地平线，到了现在视野不及的那一边梨，就会悄悄地抬起，就会引导着人在不知不觉中走向落日一尘不染的光芒里越来越宁和的天堂。
在这片巴赫演奏过管风琴、耸立着1812年战争纪念塔，有过二战腥风血雨，也就是说历史上不乏战乱的大地上，通往天堂的路在两德统一之后漫长的融合期里逐渐形成了一种正常地发展状态。其留不住年轻人、发展相对滞后与一些观念上保守排外的问题，不过是人类社会发展中带着历史负担前行的时候题内之意。晁桃和莱比锡之间那座平常没有人，展会期间就会突然热闹起来的MESSE小镇，就是这种发展过程中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培育的象征。
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能不能抵达天堂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在前往天堂的路上的好感觉。茅草猎猎，向一个方向画出了风的来去；道路绵亘起伏，将地形微小的变化尽显无遗。而那些排列在道路两侧株距相等的树，终于引起了骑车人的注意，他们多少有点婀娜的姿态提示着人，这很可能是果树。
在德国的大地上，看见果树并不奇怪。开了花、结了果实的苹果树和樱桃树经常可见，人们不予采摘，都留给野生动物过冬食用了。当然这并不妨碍人类偶尔伸手拿下一个来尝一尝，那种野生的原始果实的大小，从未人工嫁接干预过的口味，都带着野草野花一样未经驯化般的生猛酸涩。这至少是我们现在骑车经行果实累累的苹果树、沙果树的时候，一般不会再下车去摘一个尝尝的原因。它们在秋冬季节的大地上，成为一种长久存在的风景，成为在德国大地上漫游的背景之一。以至于在很多时候忘记了它们的存在，直到在照片的背景里看见它们，在疲乏的时候因为看到了它们而引起了某种根源性的兴奋。
虽然有熟视无睹的倾向，但果树毕竟是果树，在树形树貌与果实累累的状态上给人的好感觉那是一点也不受影响的。何况眼前这些行道树居然是梨树。中国北方春天里的白色梨花海，在德国是没有的。那白色梨花海也就成了乡愁的一部分，不仅在春天的时候会回想，在不是春天的时候也偶尔会蹦出来让人觉着遗憾。每一块土地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地形地貌和大地风景，我们向外的向往的基础，一定应该是先立足本土的广泛而细致的欣赏。
在德国是很少见到梨树的，梨树叶子椭圆而带有蜡质光泽的样子里似乎就已经孕育了果实的清香，向上看，果然椭圆的叶子中间有椭圆的果实，在绿叶红叶的缝隙里，还有很多青白色夹杂着淡红色的果实悬在树冠里，而已经因为成熟掉落到草丛里的就更多了。
捡起来一个像是刚刚掉下来不久的梨，尝了一口梨，居然没有一点野果的酸涩，满满的都是梨果那种带有略略的渣感的柔软果肉。三口两口就可以吃一个，再捡起来一个，还是以这样的速度吃完，一种人类在野外环境里食用野果获得果腹感的同时还获得了意外的美味的原始愉快，便油然而生起来。
因为有这样的美事，所以反而会频频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确认当下的美好。抬起头看，正看到漫天的晚霞在晚上九点以后的天空里，按照霞光的走向有序地排列，它们像是大地上的小路一样，指向着某种不可确知的目标，让人觉着此时此刻的天地完全一致地容纳着我这样来自地球另一端的人，徜徉与观赏这异域的无尽荣光。
秋天斑斓的色彩在大地上已经有了层层暗影的黄昏时分愈发耀眼，它们用无数散碎的色彩搭积起来的秋天的凄清之中，正有源于自己内心的滚滚热流在吟啸着划过。我在那一刻沉浸到德国秋天的童话与中国式的悲秋混合以后的惆怅里，引发的却是可以一直铭记的大自然神秘的美妙。
那梨，不过是个引子，是个让人驻足的线索。
而过去了的时光之所以还能被清晰地再次呈现，全赖这样作为物证的引子和线索，一切都已经消失，只是这梨再次在秋天里不期然地再现，就能将以往所有的一切场景氛围和心绪都倒叙着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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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约就是人类自古以来一切重要的事都要留下物证，都要有信物，要有纪念品的行为习惯于生物基础与伦理诉求两方面的根据。没有年龄的、永恒存在的物，或者虽然年年更新但是年年相似的物，因为当初被我们的人生赋予过特殊场景的记忆而成为心理机制上的录音录像。
有些有了阅历的人的美，就是因为他们积累了很多这样的录音录像，就是因为他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审美地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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