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太后本纪》还是《吕后本纪》?
关于《史记》的这一篇《吕太后本纪》,首先要说的是,在许多的《史记》版本里,它的题目,都写作《吕后本纪》,这恐怕是不对的。
《吕后本纪》尽管和《吕太后本纪》只差一个“太”字,意思却完全不一样。
写《吕太后本纪》,是因为高祖去世后,汉惠帝比较软弱,实际掌握大权的是吕太后,所以有资格让她入本纪;如果写《吕后本纪》,那就是刘邦还活着的时候,他大太太的传记了。刘邦既然有《高祖本纪》,凭什么在一个前后相继的纵向系列里面,吕后还要再写一篇本纪呢?
所以这一篇的题目,只能是《吕太后本纪》——我们看《史记》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其中本篇提要的末尾,司马迁写的也是“作《吕太后本纪》”,就可以推知,传世的《史记》各本正文标题作《吕后本纪》,大概是《史记》早期传抄过程中文字被减省的结果。清人张文虎整理《史记》,恢复其《吕太后本纪》原题,是对的。
《汉书》在《惠帝纪》后列了《高后纪》,称“高后”,是用了刘邦死后的谥号。但我想,这篇名还是不如《史记》用“吕太后”更恰当。
吕后为什么叫“吕雉”?
《史记》里没有出现刘邦的大名,也没有出现吕后的真实名字。
《吕太后本纪》的第一句话是:“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意思是吕太后,是高祖还没有发达时候娶的太太。南朝刘宋的时候,注释《史记》的裴骃,在注释这句话时,引用了前人的一种说法,两个字:“讳雉。”讳是名讳的意思,雉就是野鸡。这是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比较早的有关吕后名字的记录。
为什么吕后他爸会给她取个意思是野鸡的怪名字呢?我猜想,吕后可能要么是属鸡的(但是不是酉年生的,无法确定),要么是生在地支属于酉的那一天的。这个猜想,有什么证据可以支持吗?
有的。
大家可能知道,现在通行的十二生肖顺次,鸡对应十二地支中的酉年,是东汉以后才流行起来的。考古发现的东汉以前表示年份的十二生肖里,比如甘肃天水放马滩出土的秦简《日书》(这是一种类似后代看相算命用的书),鸡对应的十二地支,不是第十位的酉,而是第六位的巳。不过,在另一种秦简《日书》——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的秦简《日书》里,也有十二地支,那不是用来纪年,而是用来纪日的,那里面跟酉日对应的动物,写的虽然是个“水”字,实际的意思,就是跟吕后那个名字一样的“雉”。
《史记·吕太后本纪》里写了什么?
和前面我们讲过的《项羽本纪》《高祖本纪》不同,这一篇本纪,虽然题目标的是吕太后,那里面写的,却并不都是吕后生前的事情。它的纪事,很明确地分为太后生前和太后死后两大部分。
太后的生前部分,《吕太后本纪》主要记的,是她做太后以后的事情。这中间有三件事特别突出:一件是对付往日的情敌,一件是控制当今的皇帝,再一件是给娘家人封王。
这三件事,说白了,都是宫斗剧。不过《史记》写法不同:第一件是恐怖片,第二件是伦理片,第三件是纪录片。三个片子还是互相关联的。
恐怖片的主角
是戚夫人,刘邦当年做汉王以后娶的二房。因为当年的戚夫人年轻貌美,吕后被高祖冷落了好一阵;也因为这位戚夫人,执着地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意,代替吕后所生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孝惠帝,做太子,虽然没成功,却让大房的吕后感受到了强烈的生存危机。结果待刘邦一死,孝惠帝登基,吕太后就把她囚禁到了深宫永巷,最后还残忍地砍去她的手脚,挖掉她的双眼,火烧了她的耳朵,让她喝了永远不能再发出声音的汤药,把她扔在厕所里,还送给她一个极度侮辱的绰号——“人彘”,就是人猪。
伦理片的序幕
是已经做皇帝的孝惠帝被吕太后召去看现场版的恐怖片,得知眼前的人彘就是戚夫人,被吓得大哭,当场把君权拱手相让给母后大人,并从此得病,年轻轻的就死了。
于是以眼泪为主题的正片上演了。这回的视角,换成了第三方——年仅十五岁的张公子张辟彊。张公子是留侯张良的儿子,年纪不大,看问题很深刻。在孝惠帝的葬礼上,他发现了一件怪事,就跑去和丞相交流。他问丞相:“太后只有孝惠帝这么个儿子,现在驾崩了,却干哭,不掉眼泪,您知道这事的谜底吗?”丞相不知道这孩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问他:“此话怎讲?”张公子的回答,竟然是:“高皇帝没有成年的儿子,太后是怕你们这些老臣啊。您如今不妨奏请,让太后的三个侄儿吕台、吕产、吕禄当将军,带兵控制京城的南北军,让其他吕家人都进宫,在中央机关工作,这样太后才会安心,您几位才可能摆脱祸害。”如此现实的计谋,出自十五岁的天才,丞相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照办。
伦理片就此转场纪录片
只是下面这纪录片免不了都是给这位封侯,替那位封王,或者搞掉这个王,再让那个上,具体的,我们到讲《表》和《列传》时还会涉及,这里就不多说了。
这里我们关心的问题,是司马迁是依据什么史料,来写这宫斗剧的?
当然,基本的框架,应该会参照汉朝的官方档案。但前两部分中,伦理片的细节,应该有别的史料作补充;而恐怖片,则肯定不会出自官方档案和一般文献,而应该有特别的来源。
那么,这些其他的史料、特别的来源,会是上一节我们提到的陆贾的《楚汉春秋》吗?
我们再去读一下清人辑佚的《楚汉春秋》吧,发现里面倒真还有一则吕太后的故事,还跟《史记·吕太后本纪》所写的眼泪故事有关。说是惠帝驾崩后,吕太后想给英年早逝的皇帝儿子起个高高的坟头,那样她从未央宫坐着就能看到。就此各位大将都劝她别这样,太后就是不肯改主意。这时东阳侯出场了,他流着泪对太后说:“陛下您如果日夜都能看到惠帝陵墓,那会极度悲痛,流泪不止,这是伤害生命啊。臣下我只能为之悲哀了。”据说太后听了这话,才作罢。
但是我们对照一下《吕太后本纪》,就知道《史记》并没有选用陆贾《楚汉春秋》里的这则故事。不过在《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里,附录了一位叫朱建的传记,涉及一位曾经和吕太后有特殊关系的人,辟阳侯审食其,使我们对于《吕太后本纪》前半部分的史料来源,有了新的猜测。
朱建的名号,和战国四公子之一相同,也叫平原君。他之所以能在《史记》中留名,是因为曾经通过上层关系,帮辟阳侯审食其摆脱钦定罪名,免于一死。审食其怎么成为钦定罪犯的呢?因为有人向孝惠帝告发,说他跟吕太后关系暧昧,而吕太后又心虚,没法帮他说话。
那朱建帮审食其脱罪,司马迁是如何知道的?根据《郦生陆贾列传》篇末的太史公曰,“平原君子与余善,是以得具论之”,这话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平原君的儿子跟我关系好,因此我可以比较具体地写这些故事。因为这句话,后代有不少人指责司马迁,说他这样写史,有徇私的嫌疑。但晚清时期整理《史记》颇有功绩的张文虎,却不那么看,而认为其中的纪事,“非徒芜累笔墨也”,就是说也不单单是多余的文字。
我个人的看法,是《史记》给朱建列传,尤其是重点写他和审食其的交往,也许是一种暗示,提示像《吕太后本纪》那些不可能为官修档案记录的残酷内情,很可能是由跟吕太后关系非同一般的审食其独家讲述的秘闻,朱建把它们转述给了自己的儿子,朱建之子又讲给了司马迁听。
讲到吕太后的生前事,还有一件跟第二件的控制皇帝有关,就是吕后实际掌握国家最高权力时的公开纪年问题。
根据《史记·吕太后本纪》,孝惠帝死后,在吕太后的操纵下,先后有两位刘氏小皇帝登基即位,第一位即位时虽然标明是新的“元年”了,还是“号令一出太后”,就是所有的官方命令其实全都出自吕太后;第二位上位时,索性“不称元年”了,因为“太后制天下事也”,就是太后管着天下的事呢。这两段傀儡小皇帝的时间,加起来有八年,后来像《资治通鉴》等史书,就直接把这八年用“高后某某年”来标示了。
“高后某某年”的纪年是真实存在过的吗?对此学界有不同的看法。相关学者认为,那个时段吕太后实际掌权,是毫无疑义的,但纪年是很正式公开的大事,吕太后未必会这么做。
1980年代前期,湖北江陵的张家山汉墓中,出土了一批西汉初年的竹简,其中有一篇历谱,据考古发现简报,是起于高祖五年,终于高后二年的。但事实上,我们看后来正式出版的《张家山汉墓竹简(247号墓)》一书,这份历谱里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高后”二字,甚至被判定为高后的那两个年份,文字都正好是缺失的。所谓“高后元年”“高后二年”的说法,是通过文献考证获得的。因此,高后纪年是否确实实施过,至今依然是个谜。
吕太后在执掌朝政十五年后死了。她一死,《吕太后本纪》的主题和主人公就都变了。
这部分也写了三件事:一件是夺南北军,一件是杀姓吕的人,一件是迎代王做新皇帝。掌控局面的主人公,则都是高祖时代的老臣。
这个部分,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就是那些重新掌握汉王朝实权的大臣,在选择新的汉朝皇帝时,特别注意他们的生母的家庭情况。比如当有人提出齐悼惠王作为候选人时,就马上有反对意见说,这位齐王的母家姓驷,其中叫驷钧的,是个恶棍;有人提议淮南王,反对的声音里就说他“母家又恶”,只有最后被提名的代王,不仅是汉高祖活着的儿子中年纪最大的,为人仁义,尊奉孝道,个性宽厚,而且同样重要的,是他的老娘薄氏,做人小心翼翼,个性善良,所以最后取得各位大臣的一致同意,把这位代王推举上去,做新一代的汉朝皇帝——就是后来的汉文帝。
这样的结果,当然是吕太后生前不愿意看到的。她的意识里,是刘家和吕家既已结亲,就共享汉朝了。所以从宋代的王观国,到清代的赵翼,都竭力帮吕太后说话,说她根本没有“盗汉之意”,也就是没有窃取汉朝江山的意图。
我也同意这样的看法。不过,在当时,那些刘邦的老臣们,想法和吕后并不相同,在他们的意识里,汉家天下,一定是严格的狭义的,具有绝对的排他性,说白了,就是男性的刘家必须独主汉朝。这两者从根本上说,是有冲突的。而结果是大臣们胜利了,所以母系的吕姓一系的人,就统统得死。
太史公曰
记录了那么多的血雨腥风之后,在《吕太后本纪》的末尾,司马迁写了这样一段“太史公曰”: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这段“太史公曰”,翻译成现代汉语,是说,孝惠皇帝、吕太后当政的时候,黎民百姓得以远离国家战争之苦,国君和大臣都希望休养生息,无为而治,所以孝惠帝放手不管,吕太后以女天子的身份代行皇帝之职,政令不出房门,天下安宁,很少用到刑罚,犯罪的人因此也很少,百姓们一心一意搞农业,衣食一天比一天丰盛。
从这段“太史公曰”,结合《吕太后本纪》的叙事,可以明显地看出司马迁的历史书写原则和历史评价标准,是并不相同的:在书写历史时,他的最高原则是求真;而评论历史时,他更倾向于求善。但他不以基于全局因而相对抽象的好评,去掩盖具体的真实的恶;也不以具体真实的恶,而改变从长时段历史看作出的总体性的好评。
因此,司马迁的历史观,在他生活的时代,是具有明显的超越性的。他对于吕太后时期的评价,既超越了姓氏,也超越了性别,而具有更广泛意义上的评判国家领导者的指向。在他看来,宫斗也罢,私心也罢,上升到国家治理的层面,一切应该以是否让老百姓安居乐业,是否合乎普遍的人性,为唯一的价值判断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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