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尤悔》有则故事,说陆机在八王之乱时兵败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1] 后衍生成典故“华亭鹤唳”,讲富贵险中求,多少人直到性命难保时才幡然悔悟,但为时已晚,结局难免像陆机那样可哀。都说富贵险中求,虽险,但如果可求,谁人不求?非相关者毕竟少数。何况他是陆机。
电视剧《鹤唳华亭》剧名即来自于陆机临刑前所言“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陆机(公元261年-303年),字士衡,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人家说他的出身,“吴郡有顾、陆、朱、张为四姓”,是齐宣王之后,东汉时便已是“宗族百余人”,赫赫有名的江东世家。他曾祖陆绩是江东有名的儒学大师,“星历算数,无不该览”,精通天文易学;祖父陆逊的名声,谁不知道?父亲陆抗,也是东吴名将,凤凰元年西陵一战,避免东吴亡国危机;更不必说陆家在朝“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陆家和孙家又有秦晋之好,算是东吴的“皇亲国戚”了。
陆机像,图自网络
只可惜,这一切盛况终止在太康二年(公元280年)。这一年,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西晋兵分六路,发动灭吴之战,陆机两位兄长陆宴、陆景相继战死,而陆机本人因为职位低微,被押送到洛阳后被释放回乡。回乡后,他办完两位兄长的丧事,便在华亭孤独地度过了近十年时光。
晋灭吴之战要图,图自网络
这十年,陆机思考了很多。
他曾模仿贾谊《过秦论》,写过一篇《辨亡论》,不但深切缅怀了“攻无坚城之将,战无交锋之虏”的孙策;“以奇踪袭於逸轨,叡心发乎令图,从政咨於故实,播宪稽乎遗风”的孙权,还总结了孙吴亡国的原因:孙皓在位时,“奸回肆虐……政无大阙”,像自己父亲陆抗这样的有志之士,孙皓根本不会重用——陆抗上疏论阉官干政,孙皓不听;凤凰二年,西晋的羊祜修德以怀吴人,陆抗与之交好,被孙皓责备…更有甚者,面对忠臣的劝谏,孙皓甚至还会“剥人之面,或凿人之眼”,肆意残害。这样的国君,难道还值得效忠吗?陆机的答案显然是“不”。
陆机撰《辩亡论》,唐代写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其实早在孙吴还没有亡国的时候,陆机就已思考过这个问题。纪瞻举秀才,担任尚书郎的陆机出题考他,其中一题就是,“夫成功之君勤于求才,立名之士急于招世,理无世不对,而事千载恒背。古之兴王何道而如彼,后之衰世何阙而如此?”按理说,君主想求才,士人想被求,该是一拍即合的事,可纵观史册,也不尽然君臣都能相得。有的君主“虽有求才之名而无求才之实”;而有的君主,见识浅薄,格局不大,堪称庸君,如果遇到这样的国君,任你才华出众,也只能“怀才不遇”了。
显然,在陆机看来,孙皓就是这样的“庸君”。他在为自己父亲写的《吴大司马陆公诔》中愤愤不平地抱怨,“人玩其华,鲜识其宝”;在孙皓的统治下,“虽忠臣孤愤,烈士死节,将奚救哉?”亡国不过早晚。也因此,元康二年(公元292年),[2] 在收到朝廷任命他为太子洗马的征召后,陆机终于决定启程,奔赴洛阳。
司空张华欣喜于对陆机的到来。他不但对陆机的文章篇篇称善,还称赞以陆机为首的江东士人为“南金”,但其实,张华对陆机的赏识,只是当时少部分人的行为,大部分人,都和陆机关系不甚融洽。
对陆机而言,他出身显贵,“自以吴之名家”,很为家世自豪,也看不起洛阳绝大多数士人;而对洛阳的士人来说,陆机不过东吴亡国之余,在江东身世再显赫又如何?入洛之后,不过是“无世祚之资”的寒素,对他的态度,也极尽轻慢羞辱。譬如范阳卢氏明知故问:“陆逊、陆抗是君何物?”刻意冒犯陆机家讳;名士刘宝见陆机兄弟来访,不谈世事,只问他们为什么不带江东的长柄葫芦籽儿来,极其怠慢。这些待遇,让陆机恼恨不已,更是事事都想和北人一争高下。
左思写《三都赋》,他也想写,笑左思“伧父欲作《三都赋》”,写成之后不过用来覆酒瓮、做废纸而已。他也写《吴书》,想超过陈寿《三国志》里的《吴书》,以作不朽之盛事;最有名的,还是他和潘岳之间的明争暗斗。[3]
两人都是文采出众之人,常常潘陆并称,文人相轻,自古皆然,更何况一南一北,文化不同,关系更是势同水火。陆机赴宴时见潘岳来,立刻起身离开。潘岳暼他一眼,说“清风至,尘飞扬”;陆机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众鸟集,凤凰翔”,都把自己看做高对方一等的人物,[4] 但可悲的是,两人虽然互相讥讽,却也不过是小圈子里吐泡泡,各自不如意罢了。
潘岳才华横溢,但也因为时局原因,始终在官场上出不了头,三十年来竟只升迁过一次;而陆机呢,晋武帝一方面担心江东再叛;另一方面又担心给他们太高的权势,损害国家,便接受朝臣意见,虽然对江东士人礼遇,但一屡不予以高官重任。所以陆机入洛之后,担任的也不过是太子洗马、郎中令、著作郎这些权力不甚大的小官。他心里自然苦闷非常,写诗给好友顾荣,说“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深叹仕途之艰辛。
在这样自身难保的情况下,陆机依然在见缝插针地举荐江东故友。他上疏推荐贺循,“德量邃茂,才鉴清远”;戴渊,“诚东南之遗宝,宰朝之奇璞”;郭讷,“通济敏悟,才足干事”……见这些故交仕途受挫,他急人之所急,忧人之所忧,“恨不得与周旋”,以至于被看作是江东人士的领袖。
这难免让他更加汲汲于功名。
陆机草隶书《平复帖卷》,故宫博物院藏
贺循,字彦先,陆机朋友。“彥先羸瘵 ,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爲慶。”释文据启功《〈平复帖〉说并释文》
张华虽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但毕竟一介寒士,在西晋那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年代,权力依然有限,不如皇后贾南风的侄儿贾谧炙手可热。因此陆机开始亲近贾谧,常与他门下文人宴饮唱和,当时号称“二十四友”。陆机才高八斗,声名自然远播,有个叫君苗的人,对陆机崇拜地无以复加,竟到了读罢陆机文章,“辄欲烧其笔砚”这样狂热的程度。即便潘安和他向来不和,也不得不承认陆机的确才华出众。[5]
(唐)陆柬之《书陆机文赋》(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然而,这些都不是陆机想要的。
显赫的身世、父祖的荣耀、从小经儒学熏陶而成的“立言立功”思想、国破家亡的痛苦,成为强压在陆机身上的枷锁,让他无法满足于文章虚名。如果可能,他更希望能真正做出一番事业,能再度振兴家族,能匡正西晋对江东人士的歧视政策。可还没等陆机作为,元康九年(公元299年),八王之乱开始了。[6]
陆机先在赵王司马伦手下担任相国参军、中书郎,司马伦被齐王司马冏杀掉后,陆机因为在司马伦手下做过事,差点被杀。幸好成都王司马颖等人相救,陆机才堪堪躲过一劫。因司马颖对陆机有救命之恩,陆机便投奔了他,被擢为大将军军事,表为平原内史——这也是陆机在后世被称为“陆平原”的原因。
最开始,司马颖对陆机很是看重,因他向来重视门第,幕僚中有南北世家二十三姓,吴郡陆氏作为江东首望,陆机本人文采出众,又能领兵,自然深得司马颖器重。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司马颖与长沙王司马乂交战,命陆机担任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统帅二十万人攻打洛阳。出征前,司马颖对陆机寄予厚望,许诺“若功成事定,当爵为郡公,位以台司”。陆机对这场战役也很自信,以管仲、乐毅自比。只可惜,结果非常不尽如人意——陆机在洛阳郊外的鹿苑之战大败,“赴七里涧而死者如积焉,水为之不流”。
公平而言,这次战败,并不是陆机的问题。早在司马颖委陆机以重任时,他的属下就说过,“机吴人,殿下用之太过,北土旧将皆疾之耳”,陆机出身江东,让他担任将领,必定会引来北人不满。果然,陆机为将后,带兵极不容易,连统领万人的小都督都能直接冲进陆机的帐中,骂他“貉奴能作督不!”因为心里对陆机抵触,陆机带兵时,众人也都不听,“不受机节督,轻兵独军”。在这种情况下,陆机都督三十七万人包围洛阳,“颖军转盛”,曾取得过阶段性胜利,已经很能说明他的才干了。只可惜,三军号令,将士不听,陆机即便天纵奇才,也只能取得阶段性的胜利而已了。
陆机战败后,对他不满的人趁机向司马颖进谗,说陆机有异志、要谋反。之前就和陆机结下仇怨的卢志,更是借陆机出征前的话跟司马颖说,“陆机自比管、乐,拟君暗主”,是讽刺司马颖能力不足以堪当大任。不是没有人为陆机鸣冤,可陆机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司马颖即便开始不信,后来,也就信了。
面对这一切,陆机表现得很从容。他神色自若,脱下戎服,戴一顶白帢,只说“今日受诛,岂非命也”,遇害军中,时年四十三岁。
陆机《陆士衡文集》
后世对他评价褒贬不一。唐太宗说他“不通进退之机变”;《晋书·陆机传》说他“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可在那样的世道,陆机想出人头地,不交结权臣,又能怎么办呢?
他何尝不想“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7] 也早知道人世虚妄,“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也不是没人劝他回去江东,“时中国多难,顾荣、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可他总想建功立业,总想复兴家族昔日荣光,哪怕对故土异常思念,“悲桑梓之悠旷,愧蒸尝之弗营”;[8] 哪怕觉得仕途坎坷,“游宦会无成,离思难常守”,[9] 也依然选择了留在洛阳,孤注一掷地倾身入局。
明代张溥说,陆机“才冠当当世,国亡主儒,颠沛图济……身事仇雠,而欲高语英雄,难矣”。是,也许在洛阳那十年跌宕的浮沉里,陆机就已料到了自己最后的结局。时局变乱、北人歧视、功名无成……岂有一件易事?但他依然选择了负重前行,清醒自知地坚持着,这场注定会落空的仕途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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