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巨匠高二适(十二)
□ 曹洋
四、文化救护②
1947年重阳节,高二适应于右任、张溥泉、贾煜如三人邀,赴紫金山天文台登高。高先生用陶诗“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之句十字为韵作诗十首,其中引用《道德经》抨击统治者弃周礼而施暴:
从古邦之兴,应怀大宽廓。老言政察察,其民缺缺若。
此土本崇礼,刑德涂刀镬。今来率背圣,末流工夺掠。
1973年3月,高二适致费在山信札局部
1975年秋,高二适离大去之日不远,他以章草自守、以诗礼自誉结为楹联,对自我人生作总结:
而此草章为世守,岂有诗礼终平庸。
随着1949年新中国成立,高二适越发关注文化建设,由礼教扩展至整个大文化。既有对形而上的文化坚守,也有对形而下的文化关注,这包括如下三个理念。
第一,守住文化就是守住历史。1968年12月15日,高二适致信同为江苏省文史馆馆员的谢居三:
……寻字划诚所谓“一代不数人,百年能几见”者。弟顷作草,欲以章隶入之今草。每伸纸,解衣盘礴,似叹臻此境,贤者将何以教我乎?弟每午前均在家,运动以还,益感书不可废。以今政取舍,配前古之兴衰,则历史尤不可废,此聊与兄一言之。不中处,幸勿流于口也。
在如火如荼的特殊时期,高二适却在此引用陈师道的诗句大谈自己的书法,并把它上升到政治和历史的高度——“书不可废”,“历史尤不可废”。这种言论,不仅仅是对文化的挚爱,更是传统文人风骨在他身上不可抑止的爆发。
他致信费在山对当时的社会状况表示了深深的忧虑:
荣宝斋米君对鄙书似有嗜痂之癖,当可徇君之请。鄙书早岁有鸡林之誉,近常慨中夏将或得绝弦之忧。
1973年3月初,他再致费在山书信说:
吾今将创狂草新体,以供当世之求,刻下南北均一片黄茅白苇,大苏之慨的然。即作废。
1975年8月20日,高二适给费在山的短笺中感叹文坛荒芜:
近海内文坛巟[荒]落,吾近阅审某种稿件,直是黄茅白苇。何物吴某谓吾驳议拾清人牙慧?此人尤不识书艺,斥之不胜斥,姑置之。
1976年元月28日,高二适致函戴彬:
彬兄贤契,手翰能运文墨,阅毕至为仰赞。方兹高士畏葸,畏惧,害怕。学问,黄茅白苇,满纸图[涂]鸦,令人生厌,则与足下远矣。
三信均以“黄茅白苇”慨叹当时的文化状况。“黄茅白苇”语出苏东坡《答张文潜书》一文:“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王氏,就是王安石。高二适特别赞同苏东坡的喟叹,但可贵的是,高二适不是仅做消极的旁观者,他以他的方式尽力挽救这个局面。他创作狂草新体——“以供当世之求”。在他眼里,书法不仅仅是艺术,还是学术,是文化,是历史。
1968年12月15日,高二适致谢居三信札局部
以书救文,或许就是高二适在这个特定时期的“政治”。他总能以诗心发现机会,展开自己的文化行动。1973年4月,高二适为江苏省革命文艺学校(即南京艺术学院)主任杨明书《李白古风五十九之十八》。在书后跋语中,希望杨明以高瞻远瞩的胸襟,为文艺树立标杆:
……
今晨凉气生被,忽获新笺,试为书此,窃缅愧老辈凋零,好事同攻。杨君主艺院,闻多名师友,愿以政府提倡与诸君子高瞻远瞩,庶为来学之准绳乎哉!前帖既竟,余纸为题跋如上,杨君其许吾未?呵呵!
1975年11月25日,高二适与学生谭家明、徐学渊一同观游南京栖霞寺,发现栖霞寺碑藏等文物遭受不同程度损坏。他回来即刻在27日,致信管理寺庙的南京炼油厂革命委员会主任戴彬及党委书记王平,请他们妥善保管文物。致戴彬信笺如下:
戴主任,前日匆匆离山,不克再谈,至歉。今写诗来乞教,另纸则赠王平同志存览,栖霞寺碑为江南名迹,乞公示意社中善为护持保存,以彰古物,而更进提倡书道也。
要知道,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要求保护文物,还有弘扬书道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中国文化为什么数千年不断,就是有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的担当和精神。这是高二适一生中第四次谏言上书,也是最后一次。
1976年唐山地震,医院鼓励病患腾出床位,高夫子心脏病未愈却出院。他在郊区避震时致信云南张诚,一方面关心灾民生活,另一方面祈祷文化免遭损失。他说:“惟愿地动能息,不伤文物及什文之具,则尤衰残之所祷颂矣。”在致费在山信札中,他同样表达了这种忧心:“此次遭灾,毁伤文物及等身之具,其惨尤不必言。”
高二适就是这样,无论到什么时候心中都装的是天下,有时虽然细小得微不足道,但撑起的却是知识分子的脊梁——他可以泰然地为自己的人生画上最美的句号,然后走进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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