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解一个时代的历史学者在想什么,最好的办法是系统地阅读该时代历史学者的著述。但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因为一个时代的历史学者,其文章散落在学术场域的各个角落,搜集已然不易,判别良与莠则更为困难。如果有那个时代的学者,甘愿利用自己的宝贵科研时间,根据当时学术标准,编选一套当世历史学者学术思想著述丛书,则无疑可以帮助广大读者免去搜集与判别之困扰,直面一个时代的历史之思。近日由甘肃文化出版社出版的“雅学堂丛书”,就是这样一套书。

该丛书共10种,分别是方志远《坐井观天》、王子今《天马来:早期丝路交通》、孙继民《邯郸学步辑存》、王学典《当代中国学术走向观察》、荣新江《三升斋三笔》、刘进宝《从陇上到吴越》、卜宪群《悦己集》、李红岩《史学的光与影》、鲁西奇《拾草》、林文勋《东陆琐谈》。各位作者所编选文章的分类略有不同,但是大体上都包含了三类:其一是对学术发展的思考,可称之为记学;其二是对师友的描摹,是为记人;其三则是书评,是为记书。

文质兼美 满目琳琅——读“雅学堂丛书”

“雅学堂丛书”刘进宝主编

方志远、王子今、孙继民、王学典、荣新江等著

甘肃文化出版社

记学:丰富的史学认知

同为记学,不同学者因专业领域不同,其论著的学术视角必然有所差异。比如卜宪群作为一位秦汉史专家,对中国史学发展的思考,侧重于国家政治立场的阐述。李红岩对史学发展脉络中碎片化等问题的认识,是基于当代哲学社会科学理论开展的批评,值得重视。而高校负责人、历史学者林文勋编选的文章,体现的是高校管理者对当代史学发展与史学教育的理解与认知。作为史学理论与史学史专家的王学典,对当代中国学术与史学发展的趋势进行了宏观阐述,表达了对史学研究的关切。

丛书中,有些著述侧重于记述学者自身的学术经历,并对其研究领域的理论进行梳理与思考。比如孙继民,就详细地阐述了他从敦煌学出发,开拓黑城学,探索古籍公文纸背文献学的研究思路与过程,展示了一个学者开拓自己学术领域所走过的道路。

无论是从宏观的学术视野出发,还是从具体的学者视角出发,“雅学堂丛书”得以付梓,其背后都有历史学者推动中国史学进一步向前发展的内在动因。比如荣新江对敦煌学、写本学的思考,对丝绸之路与中亚考古探险学术史的梳理,对数字化与国家学术发展的动议,不仅可以看到其全球化的学术视野,也能体会到中国学者希望本国史学能立于世界学术之林的愿望。而刘进宝论证敦煌文化并非西来,其根和魂是中华传统文化,学术自强之心拳拳。王子今则擅长将自己对史学的认识,融入一个个先秦两汉对外交流与交通建设的案例之中,表达他的学术视野,讲述他所理解的古代中国故事。

史学既是宏阔的,也是具体而细微的。鲁西奇从区域历史地理人地关系出发,让史学在从庙堂走向乡野的同时,也进入到了一次次对个体展开的观察中:一个边远村落中的人,如何发出微弱的声音;一个秦代的基层官吏,他的生活在什么范畴属于国家,什么范畴属于自己……一种对个体的悲悯自然流淌于全书中。

史学不仅属于专家,也属于大众。方志远对明清政治与社会重要问题的考察,比如奸佞之臣、王阳明心学等,都是百姓很关心的话题。事实上,对这些话题的讨论,不仅需要严肃的学术研究经验,更需要洞察力和明辨是非的能力。

记人:娓娓的学人故事

学术研究,归根到底是人进行的研究。因此,记人就自然而然成为学术笔记里重要的一部分。

记人的方法很多,缅怀学者并记述其学术贡献是常见的一类。卜宪群对安作璋、林甘泉、李学勤、张传玺的纪念,即侧重于此。

还有一类记人之文,将学术贡献融入日常故事中,通过人物生平与音容笑貌来记录学术史,能引起广泛的情感共鸣。如刘进宝对施萍婷、陈守忠、刘光华等先生的纪念,及其对导师朱雷先生的记述,都通过娓娓道来的故事进行。

同样通过描摹人物进而论其学术与事功,鲁西奇更擅长细腻深沉的情感叙事。他写自己的导师石泉与李涵夫妇——“我有时候会想象自己终有一天去看两位老师的情景。李老师开了门,对着书房说一句:西奇来了。我进了先生的书房,先生坐在那把有些陈旧但还是很舒服的椅子上,慢慢地立起身,微笑着点点头,说一声‘怎么样?’”一句想象中的“怎么样?”,呈现的是老师对学生生活的关怀与学术期望。又如纪念梅莉老师——“我们站在他们家的客厅里,看着昌贵忙碌着,一点忙也帮不上。回来的路上,我给妻子打电话,说:昌贵家里,到处都是梅莉。”一字不提伤感,却将一对中年学术伉俪痛失另一半的真实情感展现得淋漓尽致。

记书:全面的学术思考

“雅学堂丛书”汇集了不少书评,大致有如下几类。

一为学习心得,兼论所读之书学术价值。如鲁西奇的文章会详细交代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缘故读了哪一篇,怎么读的,有什么收获。如谈邹逸麟先生的《椿庐史地论稿续编》时,他记述道:读《明清流民宇与陕鄂豫交界地区的环境问题》时,我正在汉水中上游跑……邹先生的这篇文章,发表在《复旦学报》上,我是在无意中读到的,对其中的第二节《流民的生计》与第三节《环境破坏》印象深刻。将移民进入、经济开发与环境变化特别是环境恶化三者联系起来的思维方式,在20世纪90年代已成学术界主流。但论者一般使用“经济开发”或“地区(山区)开发”,很少使用“生计”这个概念……我所使用的“生计方式”这一概念,虽然思想来源是多元的,但邹先生的文章确实是较早的源头之一。

二为直接评议学术价值。这一类最多,但是写法也略有不同。有些是就书论书,较为平铺直叙地揭示书中奥义,略述其不足。有些是从学术史角度阐明所评论著的优胜,如孙继民论《元代湖州路户籍文书》,分别从公文纸纸背文书的学术史、户籍研究学术史以及古籍影印出版形式发展等角度,阐释其意义与价值。私以为,这类展示书中理论学术史概貌的书评,对读者有启发意义。还有些则以某个团队为对象,展开总体述评,如荣新江对段晴领导的西域胡语文献研究团队学术成就的评价。读者从中不仅可以领略到《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西域文书梵文、佉卢文卷》《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西域文书于阗语卷(一)》《青海藏医药文化博物馆藏佉卢文尺牍》等论著的学术价值,也能理解段晴教授研究团队的学术经历。

三为以书为引展开的讨论。李红岩《史学的光与影》所收书评多为此类。如读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而阐发的“书也有命”的话题:在晚清产生极大影响的译著《泰西新史揽要》,实际上并不入流。又如《辜鸿铭的辫子》,即从李季《我的生平》中所记关于辜鸿铭辫子的一段故事,引出对“文”的讨论,指出最高级的“文”是理论,有了理论,任谁都打不倒。

“雅学堂丛书”所收书评,无论表扬还是针砭,都起到了对学术史进行多角度思考的作用。

上乘佳作,内容、编校、装帧、印刷、纸张各方面的精致不可或缺。内容不错,但是错讹多、装帧草率、印刷粗疏、纸张不佳,会令人大倒胃口。就近年新出同类丛书而言,《雅学堂丛书》装帧编校质量极高。其纸张与用墨也较为考究,新书入手并无异味。最为突出的是封面设计,用色鲜艳明快,封面图案往往与作者研究方向和书名相呼应。如王子今《天马来》,封面除了运用马踏飞燕的铜奔马外,还以红色汉画像石天马故事图案为底。再如荣新江《三升斋三笔》与刘进宝《从陇上到吴越》,封面都采用了敦煌文书为底纹。总体上,封面设计雅俗共赏,阳春白雪中又有着日常生活的光影。

各书浏览一遍,从内容到形式,恰可以用文质兼美、满目琳琅来形容,颇有引领同类图书风气之意。

《光明日报》(2023年09月14日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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