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推算履历,很难把刘雨佳看成一个“85前”的艺术家。她看上去仍保留着一丝学生气,黑色T恤、牛仔裙,背着帆布包就来到了当代唐人艺术中心(第一空间)的展厅,还笑称自己有点社恐。幸而她的展览都是晦暗如许,不宜合照。观看刘雨佳的作品,其中的“静气”让如今每天都在倍速观看视频的人感到奢侈,惊讶于怎样的人可以如此从容。对此,刘雨佳的回应是:“我觉得艺术家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要面对强大的现实,作品不能跟现实脱离,但艺术家不能被现实裹挟。所以我拍摄时要非常深入到现实当中取材料,最后的作品,是要产生疏离感的。”
上:《微光渐暗》(静帧),单通道4K影像,16mm胶片转2K数字影像,彩色,5.1声道,64分17秒,2023
下:《蘑菇》 单通道 4K 影像, 彩色,立体声, 13 分 14 秒, 2023
图片由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刘雨佳
四川美术学院出身,又在英国伦敦艺术大学读了硕士的刘雨佳,迟迟没有开始做艺术创作。直到2012年,在美术馆工作了两年后,她意识到自己已经31岁了,“我想做艺术家”。
于是刘雨佳从美术馆辞职,开始进行影像创作。最开始的时候,她把小说改编成剧本,找演员在影棚里拍。她知道自己创作起点较晚,特别想快点做出作品。然而,刻意搭建的棚拍并不适合她:“你不会认为从这种创作方式里能获取任何额外的惊喜,好像就是把自己的一个想法给变成作品,仅此而已。” 没有跟真正的现实有更多的连接,从头到脚都是虚的。
搁浅在影棚里,就仿佛与现实和世界都隔着一层。每天面对巨大的焦虑和一点点的功利心,刘雨佳感到十分消耗。于是她跟当时合作关系颇为紧密的一个摄影师说:“我们去克拉玛依吧,没去过。我们边玩边拍。”毫无计划,摄影师也不知道要拍什么,但还是去了。
《黑色海洋》(静帧),单频影像,彩色,有声,38分35秒,2016
图片由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刘雨佳
2015年底,他们穿着油田公司给的工作服,在某个能源工业基地的“海洋”上拍摄。第一次进行旅行拍摄,他们携带的设备并不充分,也不太会在崎岖的路面摇镜头,所以那时拍出的镜头大多是固定的。这让《黑色海洋》的画面仿佛沉睡的静帧,其沉寂却与新疆的广袤和历史感适以相成。但彼时的刘雨佳感到,还不完全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真正意义上的再一次出发,是阅读了研究视觉文化的学者W.J.T.米歇尔主编的《风景与权力》后,对书中一篇由迈克尔·陶西格( )写的文章的《海滩(幻想一种)》分外感兴趣,决定去泰国芭提雅拍海滩。
当她实实在在地跋涉于现实中进行拍摄、记录和创作时,那种过去在棚拍时感受到的焦虑也在消失。
《柯兰岛》的拍摄有一半是提前预设的。刘雨佳在当地雇了一位摩托车司机,让他拖着一只白色的充气天鹅在岛上骑行。司机觉得这么做很傻,抱怨无果后还是坚持骑了下来。拍了二十多天,刘雨佳自己也觉得傻,但她直觉会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发生。果然,她在路途中偶遇了一个流浪汉,他讲述自己如何从无所不备的大老板到一无所有的经历,刘雨佳把他的讲述作为影像的画外音,为影像增加了另一重叙事维度,她一下感到片子成立了。
《柯兰岛》让刘雨佳切身地感受到自己的创作与行走、旅行有关。当她实实在在地跋涉于现实中进行拍摄、记录和创作时,那种过去在棚拍时感受到的焦虑也在消失。
此后,刘雨佳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工作方式。“我很快,两三个作品,我大概就知道要的路径是什么。”她发现真正能支撑起创作的,是在其中找到巨大的乐趣,以及自己和创作之间的关系。“如果你不能很享受这个东西,其实很难坚持下来……我现在找到了(创作的乐趣),它就像我的伴侣一样。”
《柯兰岛》(静帧),单频影像,彩色,有声,14分47秒,2017
图片由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刘雨佳
《柯兰岛》之后,刘雨佳对旅行拍摄不再做预设,哪怕是在新疆这样特殊的地界。
尽管有拍摄许可证,但她仍常被误认为是间谍而被抓起来审查。有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刘雨佳说自己是艺术家采风,对方在网络上搜了她的名字:“哦,原来你真是艺术家。”后来他们派了一个小战士带她去拍风景。那些风景,正是《寻宝》开头的苍茫景致。早在《黑色海洋》里,刘雨佳就借用了卡尔维诺(Italo )在《看不见的城市》中的发问:“你可曾见过跟它相似的城市?”这个问题由忽必烈汉问向马可·波罗,也借由影像向我们提出。
《寻宝》(静帧),单通道4K影像,彩色,立体声,53分钟14秒,2020-2021
图片由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刘雨佳
从拍摄《寻宝》这部影片开始,刘雨佳逐渐把风景当做过程,试图理解历史的“行为”如何作用于“风景”。在《寻宝》成片时,她参考了欧洲殖民探险家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和斯文·赫定(Sven Hedin)的考古著作,影片因而一开始就具有了厚重的历史感。
《寻宝》1分钟片段
视频由刘雨佳提供,©️刘雨佳
但刘雨佳的本意并不在于还原当时的考古场景。“寻宝”是多维的线索:风沙抚平了西方寻宝者的足迹,在红柳沙包下,尚有被斯坦因遗漏的佛寺;冬日干涸的玉龙喀什河床上,维吾尔族寻玉人正在进行挖掘;更热闹的场景,是商贩们在玉石交易市场上进行直播。这些都被刘雨佳收纳在《寻宝》这部影片中,由观者寻觅其中的妙契。
巨大的残酷并不在表面的奇观闪耀,而常蛰伏于许多不经意的日常细节。
《寻宝》在美国放映时,西方观众关心的仍然是挖玉的劳动问题;《黑色海洋》拍摄的石油区空无一人,媒体仍然追问石油工人们的劳动性质。刘雨佳知道他们想要的不是真实,而是奇观。拍摄奇观是一种功利性的手段,在电影界仍行之有效。所幸,艺术影像这种媒介并不如纪录片那么在意内容,更看重视觉语言。这给了刘雨佳极大的创作自由,也让她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创作特点。她深知,巨大的残酷并不在表面的奇观闪耀,而常蛰伏于许多不经意的日常细节。
《月光下的猎人》,艺术微喷,哈内姆勒摄影纯棉丝光,22 × 31 cm,2023
图片由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刘雨佳
新疆的现实本身,有许多虚构维度。在《手的沉默》中,除了拍摄和田地毯编织女工,也加入了她在库车拍摄的缝纫女工的素材。那是她上一次在新疆拍摄时,随当地的库车王妃去布料市场买艾德莱丝留下的线索。作为一名女性创作者,刘雨佳天然地具有对同性的欣赏眼光,这让她注意到了布料市场里工作的维吾尔族女工。
民族的距离亘在其中,刘雨佳不能融入,却被她们的精神吸引:尽管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反映着生存环境的恶劣,但她们看上去并不压抑,仍然在意装扮,也尽量体面地活着,看起来优雅而高贵;但另一方面,当纺织女工私下谈论着如何向拍摄者解释一些现实时,她们已有自己虚构的部分。
刘雨佳的影像中有许多巧合和偶遇。但更多时候,她像猎人一样长时间地端着枪,耐心等待猎物出现,等待新的素材加入,让影像产生一个新的逻辑:“我觉得我的很多拍摄过程都是在等待一些东西,而这种等待就是我创作的乐趣。”有没有可能一无所获呢?当然有可能。但刘雨佳同样笃定地说:“只要你出发,就一定可以遇到。”
《手的沉默》(静帧),单通道4K影像,彩色,立体声,18分钟55秒, 2020-2021
图片由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刘雨佳
《手的沉默》1分钟片段
视频由刘雨佳提供,©️刘雨佳
1998年天保工程之后,东北的林业公司大多由伐木改为护林,伐木的林场也因此全部荒废了。刘雨佳踏进一个塑料大棚,尘气茫茫。很多工人的衣服与用具还封存着,像随时会回来取用。这样的废墟均已被树木和野草收复,东北有很多。
但在刘雨佳第一次去东北的时候,没有看到这些。那是去年初,她已经两年没有拍摄新东西。疫情肆虐,新疆去不得。焦虑之下,刘雨佳决定换个地方。从小生长在南方的她,厌倦了湿漉漉的、没有层次的绿。她喜欢北方,因为北方充满了文学和地理的想象。既然去不了西北,便出发去东北。
刘雨佳和团队在东北冰封的松花江上拍摄
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拍摄东北,于刘雨佳而言是个特别的过程。去年她格外渴望出去走走,一年内去了四次东北,是全新的体验。在当地找的向导带她去了很多游客去的地方。他们在雪地里看道士脱光了衣服练武,另一个道士还在做直播。刘雨佳觉得这些有意思,但还不足以构成作品。于是她在去年八月又重新出发,换了个向导去不同的地方,宛如猎人开拓新的猎场。
这次,向导带他们上了一个岛。岛上居住着一对夫妻,两人都是林场下岗工人。1998年,他们花了两万八千元钱承包了两万亩林地,在岛上生活了二十多年。不允许伐木,他们就养羊、养鸡、抓林蛙,依赖着森林的生态活下来,虽然也时有艰难——他们养的七百多只鸡里,被老鹰叼走的就有五百多只。岛上也没有足够的电能带动电冰箱之类的家电,只能用来照明或是使用一些太阳能电具。那里也没有信号,夫妻俩仅靠放炮联系对方。但那种在城市里稀见的感情和幸福生活,治愈了刘雨佳。夫妻在江上荡舟时,镜头亦随之欢欣。
比起在新疆必须一次性拍完所有素材的压力,东北的辽阔平原和林木让刘雨佳轻盈起来。她看过跑山的猎人小心翼翼地花费数小时,用老旧的鹿角签清理野山参周边的泥土,仿佛考古学家发掘现场。鹿角,让山参感觉在被鹿亲吻,被挖参人代代相传。成形的野参饱经沧桑,皱纹如年轮般刻进皮肤,据说必须用另一种动物媒介来挖,才不至逃走。传说中挖走它会引起山崩地裂,但在亚洲最大的人参市场,根根饱满、粗过手指的人工养殖参扔在地上,堆如草垛,被人用叉子翻来翻去,价钱亦如草芥。
上:刘雨佳和团队拍摄猎人在长白山森林里挖人参
下:《市场》(静帧),单通道影像,16mm胶片转2K数字影像,彩色,无声,19分53秒,2023
上图由艺术家本人提供;下图由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刘雨佳
这些在东北的见闻,刘雨佳在剪辑过程中参考了《在乌苏里的莽林中》。这本书的作者是弗·克·阿尔谢尼耶夫( ),他的身份和斯坦因很像,都在20世纪初肩负了某种地理勘测兼间谍的身份。书中有一章《兴凯湖上的暴风雪》,刘雨佳也在作品中剪进了一段高山湖泊的暴风雪,但危险气息全无。她的暴风雪虽肆虐,却兀自有一种雀跃,许是因为其中还有几个朝鲜族姑娘正穿着红红绿绿的裙子舞蹈、直播。
《微光渐暗》并没有单一的叙事逻辑,很多是并行的现实。“我希望它像一本小说集。观众翻开这本书,不需要从头读到尾,从中间看两段故事也是可以的。”她说。
《微光渐暗》(静帧),单通道4K影像,16mm胶片转2K数字影像,彩色,5.1声道,64分17秒,2023
图片由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刘雨佳
刘雨佳曾因静止的固定镜头而为评论家所称道,也深知那是一种非常风格化的语言,某种程度上会形成一种视觉识别,一种导演符号。但她认为这镜头语言既非自己独创、也不是最想要的东西。她追求的不是视觉形式本身,而是更内在的东西。
她感到,若对镜头语言无执念,创作会更自由。于是尝试用不同的方式、视角拍摄,也探索不同的器材。《微光渐暗》里非人的视角与人的视线相交,便是刘雨佳的实验。非人的视角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无人机的鸟瞰视角,另一个是GoPro的鱼的水下的视角。人的视线则主要呈现为16mm胶片的时间废墟质感,以及数码相机提供的记录式质感。
《微光渐暗》(静帧),单通道4K影像,16mm胶片转2K数字影像,彩色,5.1声道,64分17秒,2023
图片由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刘雨佳
原本,刘雨佳有点排斥无人机,因其兼有监视和杀戮的污名,视角又太易景观化。去新疆的时候,不能飞;来东北的前三次,亦备而不用。但最后一次,整个松花江冰封、大雪纷飞。她忽然决定用了。她知道,此时用无人机能更清楚地打量整个山脉的脊骨。合作了八年的摄影师知道她的拍摄速度,无人机飞起来十分温柔,为影片提供了一些非人视角。刘雨佳惊讶地发现,这居然是一个颇具情感的工具:无人机飞过的地域仿佛被目光一寸寸抚摸过,倾倒废土的卡车亦可在雪原上画出蝴蝶翅膀。
而当猎人在封存已久的江面上凿冰捕鱼时,她又把Go Pro绑在鱼叉上。影像生产的工具绑在狩猎的工具上,两重生产。镜头随鱼叉载沉载浮,屡屡碰冰,直到终于撞见密密匝匝的鱼群,颇沉浸了一会。回到岸上时,电锯声四起,雪原阵阵颤动,恰如一个在水下沉溺太久的人被拽回现实。
上:刘雨佳和团队拍摄松花江上破冰捕鱼
下:《冰下的时间 No.1》,33 × 50 cm,艺术微喷,哈内姆勒摄影纯棉硫化钡,2023
上图由艺术家本人提供;下图由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刘雨佳
刘雨佳追求现实与虚构的张力。尽管镜头如实记录,虚构性仍在新疆的现实中潜滋暗长。末代王妃仍生活在库车王府中,扮演她早已失去的身份。在和田拍摄掘玉河床时,镜头也无意间掠过了河道后的白色建筑——那些建筑上有很多箱包生产的广告,看上去就像一个工业区。
在《微光渐暗》里,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恬美,但冬季的东北是凛冽,甚至危险的。他们飞丢过无人机,或是在悬崖边开车时,轮胎飞了出去。最惊险的一次,他们最开始租来的车被撞到无法出行,又因过年而租不到四驱车。当时零下四十度,重新租来的两驱车陷在了松花江的冰面上,天又快黑了,刘雨佳感到了恐惧。呆一晚就算冻不死,也得把耳朵冻掉。幸好有两个喝醉的东北爷们路过,开着拖拉机把车拖了出来。
《微光渐暗》1分钟片段
视频由刘雨佳提供,©️刘雨佳
这些局促就留给现实,庞大而常常超出想象的现实。拍摄完成之后,剩下的工作就是切断与现实的关系。
这些局促就留给现实,庞大而常常超出想象的现实。拍摄完成之后,剩下的工作就是切断与现实的关系。“不能搁在现实中。”刘雨佳说。她从现实里攫取了诗性的完美材料,但从不止步于此。要有一个隔断,素材才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重新长出羽翼。
然后是剪辑。刘雨佳通常从最喜欢的一个镜头开始,顺着情绪剪下去,让素材自由地流淌。她要表达的不是故事,而是由视觉、音乐、节奏构建的氛围,这些是很复杂的东西。拍摄新疆和东北的镜头完全不一样,但内在却有其一致性。这个一致性正是刘雨佳的作者性。刘雨佳喜欢文学,喜欢双雪涛在《故事之外》里的一句话:“我觉得好的短篇小说的内部就像诗一样,不是那么实在的东西,但是它的外在又是非常结实的,两者的关系类似于烛火和灯罩。”
刘雨佳和团队在长白山上拍摄狩猎和伐木
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刘雨佳说她的影像也是如此。去东北之前,她阅读了大量和北方有关的书,也关注生态和神话。曾经,在西伯利亚北方民族的信仰体系里,狩猎是一个人与动物相互转换身份的过程。狩猎之前,人要沐浴、更衣,不再说人话。如此持续很多天,直到去掉身上的人味。猎人还要学动物叫、模仿动物走路,必须要有某种动物特征才能狩猎。在狩猎的过程中,有的猎人长出鹿角,甚至爱上了某只猎物,彻底失去人的外貌,成为在营地周围经久徘徊的动物,而真正的野生动物逷听远闻,对人类唯恐避之不及。
《微光渐暗》(静帧),单通道4K影像,16mm胶片转2K数字影像,彩色,5.1声道,64分17秒,2023
图片由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刘雨佳
这样的传说,是刘雨佳在韦尔斯莱夫(Rane )的《灵魂猎人》里看到的。很可惜,她在长白山和松花江的现实中并没有找到。那里都是汉族人居住特别密集的地方,鹿、河神与猎人暧昧纠缠的关系,已不再被世人信仰。但存在过的神话仍然充满诗意、令人向往。接下来,刘雨佳想去大兴安岭找寻少数民族,看看不一样的信仰和居住状态。也许,那边真的会有猎人学动物叫。
这次,她有一种直觉,当地的风景或许将具有强烈的未来气质。“也许可以拍个植物科幻。”刘雨佳笑说。
策划&监制:吴亦飞
采访、撰文:洪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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