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邹倜然 工人日报—中工网实习生 许驰
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不一样。
每个孩子都要发芽开花，我们都一样。
这些孩子，尽管存在智力障碍，但他们由内而外散发的快乐和纯真，却与世界相通。
随着我国全纳教育的发展与推广，“让所有学生都得到平等教育”的理念不断深入人心。为了让每个孩子都能享有平等而有质量的教育，自由而充分地发展，在浙江一所培智学校里，一个个漫长而温暖的故事正在展开……
老师正带着孩子体验购物中的“支付”环节。受访者供图
早上六点半，天刚刚擦亮。一阵清脆有力的起床铃在校园内准时响起。
年龄稍大的小花、林林和伟伟迅速起身，开始洗漱穿衣，但总有几个像豪豪、阳阳这样的孩子，迟迟不愿睁开眼。
铃声落下不久，已经起床的孩子开始穿梭于各间寝室，挨个叫醒“赖床”的娃娃们。洗漱好后，督班老师带着大家排队到食堂吃早饭。
一路上，孩子们和老师有说有笑，稚嫩的笑脸如同春日的阳光，明媚又灿烂。
若非特别提及，或许很难察觉他们与常人之间的细微差异——这些孩子，尽管存在智力障碍，但他们由内而外散发的快乐和纯真，却与世界相通。
随着我国全纳教育的发展与推广，“让所有学生都得到平等教育”的理念不断深入人心。在浙江省江山市培智学校这所特殊的学校里，目前共有141名学生，存在感知觉异常、言语语言异常、情绪行为异常等问题的学生占80%以上。
患有智力障碍的孩子能在这里接受九年义务教育，老师们不仅关注着孩子们在校期间的学习与康复，提供细致入微的康复训练与个性化培养，更着眼于他们未来的长远发展，为学生们搭建起通往工作岗位的桥梁，也向社会传递了尊重差异、包容多元的积极信号。
为了让每个孩子都能享有平等而有质量的教育，一个个漫长而温暖的故事在这里展开。
两个孩子正在挑选自己喜欢的学习用品。受访者供图
超市“寻宝”，“我们都一样”
在群山环绕的浙江省江山市丰足村，一所学校依山而建，掩映在初春抽芽的层林间。
教学楼走廊的墙壁上，自地面起约80厘米的高度，一个坚固的钢制扶手沿着墙壁蜿蜒向前。
灵儿是一名脑瘫患儿，她小心地扶着墙壁上的钢制扶手，一步一步朝前走去。类似于这样的无障碍设施，如无障碍电梯、无障碍厕所、无障碍通道等等，在灵儿所在的衢州江山市培智学校中，随处可见。
在社区一家超市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支由培智学校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和家长们组成的特别小队，准备开始一堂特殊的实践课程。
六年级的贝贝和远远手持彩色任务卡，在带队老师陈玉凤的组织下,和同学们排成一列。为了传达“我们都一样”的理念，老师们并没有给孩子们佩戴任何特殊或明显的区分标志。
走进超市，商品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包装在灯光下反射出诱人的光芒，收银台的“嘀嗒”声、顾客的交谈声、广播里的促销声与蔬果香气交织在一起。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不是熟悉的超市场景吗？然而，在这些孩子的心中，看似平常无奇的超市里，却充满未知的感官刺激与社交挑战。
为了让活动顺利进行，学校的老师们提前做了规划，设计出一系列与生活语文、生活数学、生活适应课程相关的任务。孩子们有序进入超市后，老师和家长开始引导他们“寻宝”。
“小西，我们现在在食品区，你能帮忙找到妈妈最爱吃的果冻吗？”
尽管发音不太清晰，小西还是试着回应妈妈：“没问题。”没一会儿，小西就在散称处向妈妈招手，兴奋地举起一袋黄桃味果冻，断断续续地说：
“看，这是——你喜——喜欢的。”
接着，妈妈又俯下身指着食品标签，“小西，你能找出学过的‘果’字吗？”小西一边用手指着，一边并不流畅地挤出几个字，“这是‘果’”。
一起来到超市学习的，还有一个名叫小祝的孩子。小祝出生在农村，妈妈、外婆和他一样，患有先天残疾。由于家庭特殊，除了自己家，学校就是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当其他同学都在乘坐超市里长长的扶梯时，小祝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脚不断向后挪，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抗拒。
班主任王倩倩很快发现了异常，她走上前去安抚道，“小祝，这是电梯。”
为了打消小祝内心的恐惧，王倩倩带着后边的几名学生，示范乘坐电梯。随后，他们重新回到小祝身旁，一位同学拉住他的手，和他一起迈上了电梯。王倩倩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小祝第一次乘坐电梯。
真实的购物环境，让这些孩子逐渐锻炼了生活和社交技能。慢慢地，他们学会了如何使用钱币、理解价格概念，摸索着遵循公共场所的文明礼仪。这样的一次集体活动，也让孩子们逐渐意识到——
“原来，我们都一样。”
爱心妈妈们在为孩子们过集体生日。受访者供图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
对于寻常人来说，生日或许只是时间长河里偶然荡起的涟漪，在生活的细碎中流转，平淡而频繁。
然而，在那些被命运遗落于一角的家庭里，孩子们的世界仿佛缺失了这个温暖的刻度。在他们的童年画卷上，很多很多年，未曾被生日蜡烛的微光轻轻点亮。
婷婷，智力残疾三级，家中还有一个患有孤独症的弟弟，爸爸在一家工厂干些简单的工作，妈妈在家照顾年幼的弟弟。对于这个收入微薄的农村家庭来说，过生日显然是个奢侈的“甜蜜负担”，一个百十元钱的蛋糕，花销几乎等同于一家人一周的伙食费。
也是因此，在入学之前，婷婷从来没有过过自己的生日。
一场集体生日，让这个在孩子们眼中陌生而神秘的概念，变得具象化。
在明亮宽敞的活动室里，幕布上的彩色气球格外亮眼，为这场集体生日会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而桌上的主角——一个硕大的蛋糕，更是牢牢吸引着孩子们的目光。
蛋糕稳稳地立在白色的底座上，“蛋糕好大！”婷婷不停地比划道，“这上面白色的就是奶油吗？”
头戴小皇冠的孩子们围在桌旁，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这座“甜蜜城堡”上，眼神里满是好奇和惊讶，甚至闪过一丝丝敬畏。
孩子们紧握小手，期待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刻。他们知道，象征祝福的皇冠会被挨个传递给下一个小伙伴，共享这份特殊的喜悦。
“开始！”随着老师轻柔的声音，孩子们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被缓缓切开的蛋糕。第一块蛋糕被分到乐乐手上，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然后快步向旁边走去。
婷婷在后排踮起了脚尖，努力朝中间探出身子。她的小手不自觉地摩挲着空荡荡的盘子边缘，嘴里嘟囔着：“我要吃！我要吃！”
正在切蛋糕的老师费爱珍和钟昊天，敏锐地捕捉到了孩子的情绪变化，他们默默地加快了手中的动作。费爱珍一边忙碌，一边温和地安抚孩子们：“别着急，每个人都有，马上就好啦！”
很快，婷婷也分到了一块。“好吃，好吃！”婷婷稚嫩的小脸蛋因激动而微微泛红，手中的小勺子还未来得及放下，便迫不及待地向大家分享她的喜悦体验。
吃完蛋糕后，婷婷跑到费爱珍跟前，慢慢地小声说：“老师，谢谢！”
孩子们在学雷锋日上画出心目中的雷锋形象。受访者供图
从红色毛衣开始
2007年，一股温暖的力量汇入了江山培智学校。国网江山市供电公司阿毛志愿服务中心牵手该校及江山市建档的残障儿童，开启了长达十数载的爱心接力。
叶琴第一次来到培智学校，瞬间被一阵孩子的嬉笑声吸引了。
她刚想上前瞧瞧，衣角忽然被一双小手抓住——
一个小女孩拽着她的红色毛衣，痴痴地笑了起来。女孩的身上，是一件褪到看不出颜色的外套。
小小的手，抓住了叶琴的衣服，也抓住了叶琴的心。
“给她织件毛衣，希望可以让她感受到妈妈般的温暖。”叶琴心里这样想着。那年春天，担任国网江山市供电公司女职委主任的她，带着几位女职委成员，为孩子们送去了亲手织的毛衣和围巾。
温暖的陪伴，出现在之后的每一年。
2011年儿童节，叶琴的同事周慧芬和几位女职工，像往年一样来到培智学校。结束活动后，她们在校门口遇到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
孩子名叫冬冬，幼时就被诊断为脑瘫，只有借助外力才能完成简单的挪腿动作。冬冬趴在妈妈怀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乐呵呵地冲着她们笑。
天真的笑容，击中了周慧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意识到，单纯地来看望这群孩子是远远不够的，需要给予他们更多关怀和帮助。
一次偶然的机会，周慧芬在家随手翻阅旧报纸时，一篇名为《母亲坚持5年为脑瘫女儿按摩助康复》的报道让她有了主意。很快，周慧芬和她江山电力公司的同事一起组建起了江山电力爱心妈妈团队。
后来，她们带着冬冬妈妈前往季守兰理疗中心，了解有效促进低年龄段特殊儿童体智康复的方法，并邀请专家定期为学校里像冬冬这样的低龄儿童进行专业治疗。
这之后的3年，母亲带着冬冬往返于理疗中心和培智学校，学校科学的康复教育再加上校外的按摩治疗，让周慧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冬冬。
爱的接力没有终点，“爱心妈妈”们也未曾缺席。朱雨薪是一位“00后爱心妈妈”，在加入团队前，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群孩子。一开始，她很害怕自己不能很好地和孩子沟通，也担心无法很好地照看他们。
叮叮、当当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因为经常打架，他们被分到了不同班级。“别看他们这么调皮，要真遇到正事，他俩一定最先站出来。”费爱珍说。
第一次见到叮叮和当当时，朱雨薪觉得，他们就像两只勤劳的小蜜蜂，围绕在她的身边，争先恐后地展现自己的热心与能干。
这天，在清洗公共自行车时，兄弟俩像模像样地拿起水瓶，模仿着大人的动作，为朱雨薪倒水洗车。尽管他们的动作尚显笨拙，时不时会把水溅到自己的衣服上、鞋子上，甚至脸上，但他们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加灿烂，仿佛这些小插曲只是游戏的一部分。
第二次再去学校时，朱雨薪已经是孩子们的“老熟人”了。叮叮从教室窗户望见她后，立马跑出来迎接。“哎，姐姐，你又来了啊？”
“是啊，今天是来带你们了解雷锋叔叔的，你们认识他吗？”为了在孩子们心中树立雷锋形象，朱雨薪和同事们带着孩子观看和学习了雷锋的故事。
期间，不少孩子在书写汉字时遇到了难题，尤其是对于雷锋名字的结构与笔画顺序感到困惑，频频出错或无法下笔。
“姐姐，‘雷’这个字怎么写啊？”俊俊抬头问道。察觉到其他孩子也有这一情况，朱雨薪迅速取来一张白纸，用笔画出一个特大版的“雷”字，方便大家模仿。
学着画完“雷”字后，俊俊兴奋地挥舞着画纸，跑到朱雨薪面前，高高举起那幅色彩斑斓的画，大声地说：“姐姐！你看我画的，旁边还有我的船！”
亿亿跟着师傅学习成品包装。受访者供图
等等“小蜗牛”
在教育智力障碍儿童的过程中，学校是主体，但家长对孩子的积极引导也不可或缺。有了家校互动与合作，孩子们往往能恢复地更快更好一些。
16岁的豆豆是21-三体综合征患者，也就是常说的唐氏综合征。在她三个月大时，身体就出现了异常：拒绝母乳和频繁生病。
相较于其他唐氏患者，豆豆的并发症更严重一些。“五官特征和听力都不太好。”豆豆的妈妈姜女士回忆道，“六个月给她配戴了助听器，但后期反复得中耳炎，只能继续治疗”。
比起助听器，豆豆更需要的是专业的康复训练，从而尽量维持身体机能。然而，豆豆家乡在偏远县城，并没有合适的专业机构。
豆豆8岁时，家人决定将她转入培智学校。最开始，豆豆的状况似乎并未如预期般持续改善，反而出现了倒退迹象，连基本的生活自理都变得困难重重。
过去，豆豆掌握了使用勺子进食的基本技巧，尽管动作略显稚嫩，食物偶尔会粘到头发或餐桌，但这是幼儿在学习过程中的常态。然而，后来她不仅在用餐时难以掌控勺子，常常将饭菜撒得满桌满地，甚至会弄脏自己的衣服。
和家里人商量后，豆豆的奶奶决定陪她上学。“我们之前也考虑过这种情况的出现。通常来说，‘唐宝宝’的岁数越大，能力越差。好在，豆豆是个勇敢的小姑娘。”
在老师和家长的陪同下，豆豆逐渐适应了校园环境。现在读初一的她热衷模仿，无论是好的言行还是偶尔的不当举止，她都能惟妙惟肖地再现。这种模仿能力，有时成为她与外界沟通的独特方式。
上台当“小老师”是豆豆在课堂上最期待的时刻。每周的数学课，成为豆豆翘首以盼的课程。
在这堂课上，经验丰富的老师毛芳丽设计了“小老师”环节，邀请同学们轮流走上讲台，解答她准备的问题。每到这个时候，豆豆总是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手。
有一次，豆豆被点名后，兴奋地拿起小棒子走向讲台。此时，黑板上清晰地写着一道加法题：“5+3=？”，那是老师为检验同学们理解程度设下的小考验。
待豆豆准确无误地用小棒子指出答案后，教室里响起了同学们的掌声。放学时，她把这些事一一转述给了奶奶。
“我们都相信豆豆有学习和生活的能力，只是比其他人慢一点。”
在姜妈妈眼里，豆豆就像一只小蜗牛，妈妈永远会停下来，等一等豆豆。
翻越自己这座山
对于患有智力障碍的孩子来说，未来离开学校后会去往哪里，谁也无法确定。
“学校会在高三第二学期组织学生到企业跟岗实习。”费爱珍表示，今年新学期伊始，学校的一些孩子来到了浙江天际互感器有限公司实习，企业根据孩子们的个人能力、学习目标和就业需求，量身定制了工作岗位。
“实习不像在学校，有老师们督促，一切都要靠自己主动去学去做。”实习指导教师陶月丰这样叮嘱学生们，作为高三孩子实习的带队老师，他需要帮助学生进行工作流程、操作规范、岗位安全及日常生活的适应指导。
“对他们来说，要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但是亿亿做到了。”
陶月丰口中的亿亿，今年20岁，是培智学校职高部2022届的毕业生，目前在这家公司负责包装螺丝的工作。
起初，从学校刚来到车间工作，即使是最简单的配件包装，亿亿都完成得非常艰难，一下子装漏了，一下子又忘记怎么封口了。
“亿亿无数次和我说，‘陶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做，我感觉完成不了’。”陶月丰回忆道，当时，就连亿亿的父母都担心孩子不能胜任这份工作。
对于工厂里的岗位技术，陶月丰也不是专业的。但每次学生上机操作时，他都因为放心不下，跟在边上，保障他们的安全。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一些操作技巧。
在晨会时间，陶月丰将亿亿叫到跟前，向她讲解操作步骤和安全规范，将动作放慢演示给她看。亿亿做好后，陶月丰会把她做的合格成品挑拣出来，通过一次次的展示，增加亿亿的自信。
实习期间，亿亿从最初一天只能装配两三百个零件，到后来一天能做近千个零件。车间主任甚至在实习期结束后，点名让亿亿留下来做正式工。
不久后，陶月丰接到了亿亿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洪亮，语速也很快，亿亿兴奋地说：“老师，我当车间组长了！主任说我这段时间表现最好，工作认真，也能吃苦，我好高兴啊！老师……”
“我现在上午8点上班，下午5点半下班，也是个要打卡的员工呢！”亿亿骄傲地介绍着，智力残疾三级的她，慢慢在工作中找到了自己的独有价值，这也是她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工作。
“有她这个‘老师傅’在，我可是轻松了不少！”每当有新的学生来公司实习，亿亿都会主动帮忙。待陶月丰说完这话，亿亿开怀大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时间悄然流逝，午后一点，亿亿准备重新投入工作。她朝大家挥了挥手，扭头跑回了自己的工位。
机器声再次响起。时针滴滴哒哒，平凡而普通的日子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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