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我和孔夫子有特别的缘分。

我的家乡在濮阳老城的东南角,有两个村庄叫东高城、西高城。多年前我开车路过,看见一石碑,上面写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放眼四顾没见什么古迹。下车读碑文才知道,此地竟是春秋时期卫国的都城旧址,那座2000多年前的卫国都城,在此繁华了近400年,后拜黄河泛滥所赐,早已深埋在厚厚的黄土之下。

看孔子史料的时候,才知道他周游列国14年,其中有10年就在卫国这座城里“趴活儿”,一边做愿者上钩的姜太公,一边屈身守分以待天时。

孔子学生子贡、子夏是卫国人,卫国大臣遽伯玉是孔子的忘年交,他是子贡的姥爷,卫灵公的夫人南子是孔子的粉丝,子贡是孔门首富,在卫国根深叶茂,子路在卫国第二大城市戚城当总管,戚城也是他结缨赴难之地。我小时候常去戚城的土城墙和会盟台上玩耍,在子路的坟头上爬上爬下。有这么多因缘,所以孔子把卫国当第二故乡很自然,他在这里感受到的温暖甚至胜于鲁国。

所以,我总觉得自己一定遇见过孔夫子。

捽不及防_捽_捽的意思

我出生的村庄叫小濮州,位于黄河以西十来里地。在新出版的一本《春秋时期齐、卫、晋、秦交通路线考论》中,从卫国都城出发,有条大道一路向东,不用怎么拐弯就可到达鲁国的都城曲阜。而这条路大致路过我们村,不过春秋时期黄河并不在那个位置。

这里闲话一句,黄河现在濮阳的东边,但在春秋时期,它在濮阳的西边。所以孔子从曲阜到卫国不需要渡黄河,坐车就行。而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里记载,孔子从卫国向西出发去晋国,到黄河边的时候传来消息,晋国发生了内乱,孔子在河边发了通感慨:“美哉水,洋洋乎!丘不济此,命也夫!”就返回了卫国。

黄河在卫国都城和晋国之间,孔子这个临河而叹才能够实现。

有一天心血来潮,我在导航上输入曲阜三孔景区到濮阳高城村,就是鲁国都城到卫国都城,选择步行导航,发现两条道路,距离都是360里,其中一条道也路过我们村。

于是就激动不已,2500年前,孔子坐着牛车,子路、子贡、冉有一路照顾着,嘎吱嘎吱在路上走一星期,天色向晚时,偶尔也在小濮州的荒村野店落脚。于是我这个北中原的孩子,完全顾不上老祖宗明朝才从山西迁徙过来的事实,坚信自己和孔夫子有了交错时空的相遇。

10年前我去菏泽一个村庄,采访唱河南坠子的盲艺人郭永章,他的口头禅是“咱们都是孔老二教出来的学生”。我才意识到,我们村的人和他一样,从来把孔子唤作孔老二。就像元曲《高祖还乡》唱的,“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作汉高祖”。

孔老二,这是我们对自己老家人的叫法。

这些让我对曲阜、孔子以及《论语》,都有格外的兴趣。

在北京一家报社工作期间,正值国学热,我受命统筹一份《论语新编》特刊。女同事采访了齐泽克,这位欧洲当红的哲学家竟然从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推论出了专制思想,因为这句话的背面是“己所欲施于人”,挺能发挥。男同事则长篇采访了李泽厚和余英时,这两位大牛也兴致勃勃地谈了孔子和《论语》。采访两位大师且交往颇深的男同事叫陈远。

他是我正在捧读的新书《我读》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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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远是民国史、思想史学者,其《燕京大学1919-1952》《消逝的燕京》等著作都很有影响。近几年他开始研究和普及《论语》,并有了700多页著作的收成,且多有创见。《我读》对钱穆、李泽厚、杨伯峻等人的研究有独立辨析,有些地方发前人之未发,常使人眼前一亮。这种比较研究用孔子的话总结,就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此书问世之后,看到有人称陈远新儒家,我不禁哑然失笑,其真不知陈远也。

孔夫子和《论语》就像一瓶老酒,每个时代都有人对它进行诠释,有人当晋身之器,也有人用它浇自己心中的块垒。不要以为谁研究《论语》,谁就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陈远一方面把孔子还原成一个普通人;另一方面,又在《论语》的古墓里继续挖掘,重新审视拆析。陈远肯定孔子的人情练达,但批判审视其政治理念,对儒家学派的私域、公域混为一谈进行了不留情的批评。

有些解读方法和结论,孔子和他的门徒必定举手反对,当然陈远也会在酒杯间抬起蒙眬的醉眼,说一句“反对无效,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这并不是一本严谨的学术著作,是一个读书人,对着自己2000多年前的老师倾诉心事。

该怎么读《论语》?见山见水,见仁见智。陈远的办法是现代眼光,公私分明。我也有自己的解读方式,我把孔子看作一位学术精深、幽默风趣但思想保守的老师,他创办了一所民办学校,这所学校只有他一位教师。这座学校可以是蓝翔技校、涟水中专或者青年干部培训班,全看学生想学到什么。而《论语》呢,就是学生们的听课笔记,以及搜集的老师言行录,目的是作为对老师的纪念。

于是,我对《论语》内容的理解,就像拨弄时光机器,要退回到孔子的课堂,他散步的田间地头,风尘仆仆的游说途中,进行情景再现。

这样的回溯,其实就是日本作家井上靖写《孔子》一书的方法,他想象了孔子去世多年以后,一群学生到处寻访,找孔门弟子、孔子旧交、孔子仆役等,请他们绞尽脑汁,回忆孔子说过什么嘉言、金句、日常唠嗑,甚至听见什么话皱了下眉头(也许他只是被蚊子叮了),都不分巨细,不厌其烦地记录。

记忆的遗失和偏差在所难免,述而不作的孔子也没想到自己成为千古素王,所以,《论语》是简单编辑的、碎片化的笔记,它并没有一个时间顺序,内容也只是大致编排,不免有重复和说法的冲突,以及对同一个问题的不同答案。在我看来,孔子不少话只是在唠嗑,在玩幽默,在拿学生戏谑,在咆哮着维持课堂秩序,哪有那么多微言大义。

每想到这里,我就心里小小地一沉,就是这些话,被千年的聪明人进行层累叠加,再供千万的糊涂人作为金科玉律。因为孔子厚古薄今,后生小子们也就不敢越雷池半步,亦步亦趋地邯郸学步。

于是一本《论语》,左右了我们2000多年,这也行?如果孔子知道了,会不会气急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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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解读论语,是一种自由,深邃的、多层次的、政治化的、回归常识的解读方式,当然都可以。而对于我来说,我读《论语》的办法是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我把《论语》所记载的,看成一座自由散漫的学校,老师渊博、风趣又偏心眼,他与学生朝夕相处,重视乖学生但喜欢调皮学生,他人情练达又多愁善感,喜欢跟君主聊天但君主见了他躲着走,觉得他不合时宜。这座学校里的学生有富豪有穷鬼,有的给老师送车送房,有的提溜一块肉就能长期蹭课,有的当老师的脑残粉,有的整天跟老师抬杠,有的事业上比老师混得好整得老师挺羡慕。

这不就是儒家版的“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吗?

孔子对颜回和子路的不同态度,像极了我的中学老师,他们重视学习好的,但也和淘气的学生打成一片。几十年后那些顽皮的学生还请老师喝酒,好学生们却早已杳无音信,顽皮的学生就是子路啊。孔子对颜回的夸赞,总是透着那么一种客气,他对子路的批评,却有亲密无间的情感。

比如,孔子真的偏心,他把学生分三六九等,不仅心里偏,还常常说出来。德行科的高人一等,颜回再唯唯诺诺都是表扬,对擅长政事的学生评价一般,对于口才好的更是鄙视。但孔子自己又热爱搞政治。这就有点像岳不群了,他在《笑傲江湖》讲气宗、剑宗之争,我总感觉颜回有点像气宗,那些搞政事、外交的人被当成剑宗。

如果让场景回到校园,那么有一段话,我和陈远就有不同的理解。“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陈远说“宰我应该是孔子最不喜欢的学生了”,因为宰我大白天睡觉,而孔子如此严厉的情况很少见。

如此严厉在《论语》里确实少见,最不喜欢却是未必。大骂宰我只能证明当时孔子急眼了。宰我是个思维活跃的学生,课堂上喜欢跟老师唱反调,孔子说要为父母守孝三年他非说一年就够了,这种学生不守纪律心胸大,孔子就得用重锤敲打,因为他很皮实。我只能说,宰我是个让孔子头疼的学生,但未必是差生。宰我可是位列孔门十哲的人。

还有这样一句话:“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对于这句话,学者老师们众说纷纭,朱熹说孔子是思归了,李泽厚说孔子在陈地吃不上饭发感慨,陈远认为孔子表达了对冉求的祝福,也对当权者表明了合作态度。我读来读去,却只读出了孔子作为一位老师的开心,学生拿到了一份好offer,孔子幽默地对用人单位说,“走啦走啦,赶快去上班,我的学生进步太快了,我已经教不了他们了!”

包括另一段对话,由于孔子老表扬颜回,子贡也想求表扬。于是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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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远认为,瑚琏是宗庙里盛黍稷的器具,粮食是财富的象征,“孔子在这里用瑚琏来说子贡有经商的才能,却并不适合从政。在孔子眼里,子贡是个专才,而非通才。但子贡后来从政也非常出色,孔子看子贡,只看对了一半”。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瑚琏是宗庙里盛粮食的礼器,而且“饰以玉,器之贵重而华美者也”,我认为孔子是称赞子贡为国之重器,良才美玉。而且由于子贡是孔子周游列国的最大赞助商,孔子和子贡又关系亲密,假如孔子想突出盛粮食的话,他也许是在戏谑地称赞子贡:“你是管我们吃饭的人,跟着子贡有肉吃。”

还有一句我很喜欢的嘉言,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通常的注释我们都知道了。陈远的译文是:一旦理解了道是什么,那么就可以随时为了捍卫道而死去。因为陈远认为,早上懂得了真理晚上就可以去死有点吓人,这个代价有点大。

我的看法都不太一样,我认为孔子只是打个比方,是一种慷慨的表达,表达对学习道理的渴望,愿意去死只是一种夸张的心情。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我曾读到过现代人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金庸很崇拜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金庸与池田大作对话录》一书中,金庸的原话是:“如有能够做汤因比的学生,此后一生即使贫困潦倒、颠沛困苦,最后在街头倒毙,无人收尸,那也是幸福满足的一生。”

这是什么样的学习热情?但我并不真的认为金庸会去死。内向又矜持的金庸这样真情流露,孔子为什么就不能说过头话呢?一生孜孜以学的孔子,如此形容自己渴求知识的心情,我完全理解,而且并不担心他会付诸实施。

当然,我这么肤浅直白地解读孔子和《论语》,一方面由于我确实思考不深,另一方面,也许只是因为他曾坐着牛车,路过我的村庄。我就把孔子当成了一个亲切的过路者,一个和蔼的借宿者,一个风趣地找我聊天的人。我无法把他神化和圣化。

因为孔子离我并不远,他家到我家,只有300里的路程。

(潘采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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