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远,这个望镇袍哥副舵把子,率领他的弟兄,来到成都一个小河滩边,枪杀了他的亲生女儿淑清,以及一个年轻裁缝。
哭泣的雷大娘和乡民没能阻止这幕惨剧的发生,因为雷明远实在气势汹汹,“哪个劝老子就连他也一起开刀”。枪声响起后,好心的街坊还是着急地叫喊:“能救起人来的,我愿意给钱,我愿意给钱。”他们央求袍哥下水把女孩救起来,却没想到,两个袍哥弟兄一跃跳入河水,“反而把女孩的头更死命往水底压着”。
这场当众发生的枪杀案,起因仅仅是一些围绕男女关系的流言蜚语。听到流言的雷明远没有调查真相,也没有想要去澄清,而是一杀了之。根据民国法律,雷明远应该被判重刑。可他和手下人都没有受到任何制裁。当年袍哥在四川农村的威望,让政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也是这个组织对成员的严密控制,令他毫不迟疑地杀了“有伤风化”的女儿,以保证自己的权威和名誉。
1939年发生的这一幕,被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学生、21岁的沈宝媛记录在社会调查报告《一个农村社团家庭》中。60多年后,王笛将这份材料纳入他的研究,写成一部微观史——《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这也是第一部以袍哥为主题的历史学著作。
《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
王笛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既是“秘密社会”,又是维护秩序的民间力量
王笛研究四川民间社会和袍哥已经整整30年了,在这个议题上,他是搜集史料最全的学者,能收的几乎都已收到。但沈宝媛仅仅两万字的调查报告,却为他开拓了巨大的研究空间,因为它提供了许多档案、官方文件、个人回忆所没有的细节。
这些被客观记录的细节,为人们拼接起一个活生生的人以及他的生活世界。而此前,无论是“共产党的朋友”、“左翼袍哥”蔡兴华的个人回忆录,还是地方志作者对“恶贯满盈”的袍哥贺松的讲述,在王笛看来,“都带着很强的政治倾向”,“不是真正的历史学著作”。“1949年以后,官方话语体系一直以否定的态度去写袍哥。当然,否定没问题,但也把他们简单化了。这其实是一个复杂的群体,其中充满矛盾。”
这的确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群体。根据沈宝媛的老师廖泰初1947年发表的文章,四川70%以上的成年男性都属于袍哥。王笛认为,现存的档案资料也支持这个说法,所以,将袍哥称为“秘密社会”,只是遵循当时文献的叫法,实际上名不副实。到了1940年代,有300年历史的袍哥,已经从一个反清复明的秘密组织,发展为四川分布最为广泛的社会团体,其成员也从边缘人群渗透到党政军各级机构。从清朝到民国,它一直被视为非法组织,但没有遭到过真正严厉的镇压,反而在近代一波波革命浪潮中,成为各方势力利用的对象。
有人认为,袍哥之所以绵延不绝,除了独特的历史地理环境,也和这个组织内部对“义”的强调有关。帮中规矩极严,还有“十条三要”,包括孝敬父母、乡邻友好、莫以大欺小、不调戏妇女等戒条。如果违反,就会受到严厉处罚。有句黑话是“三刀六个眼,自己找点点”,就是三把刀从前胸进后背出的意思。也有外国人调查过袍哥内部的惩罚,其中就包括“滚钉板”和“扑前刀”(跪在牌位前,自己用匕首刺大腿)。
但在沈宝媛的近距离观察下,袍哥的这些规范在雷明远身上,又呈现出种种吊诡与复杂。他对家里所有女性都极为严苛,但对沈宝媛和她的同学“极端的友善”,在后者看来,这主要是因为雷明远还是“相当尊重读书人”。他不愿给家里菜钱,又总是像“周游列国”一样,到周围几个县交游,喝酒吃饭,花钱如流水。他是剿匪英雄,为当地治安做了很大贡献,对手下兄弟也很关照。但经济拮据后,手下兄弟很快作鸟兽散,加上和老大关系不好,在袍哥组织里的威望也大不如前,以至于后来家中女佣逃跑、老婆闹离婚,都没有得到袍哥弟兄的帮助。
用四川话讲原汁原味的四川故事
王笛写《袍哥》的目的,当然并不在于探究雷明远这个人,而是希望通过他的故事,完成对袍哥组织以及川西乡村权力网络的考察。另一方面,同为研究袍哥的知识分子,王笛对沈宝媛代表的学术传统很感兴趣。
当年的燕京大学社会学系,聚集了早期中国农村社会调查最优秀的学者。借由她的经历,王笛也在书中写到了西方社会学初入中国的情况。他还曾辗转找到90多岁的沈宝媛,想听她亲口讲述调查见闻,可惜老人已患上老年痴呆症。相比于她的父亲、中国图书馆学开创者沈祖荣,曾赴香港工作的沈宝媛,要默默无闻得多。
王笛生于四川,在家乡插队,也在家乡读了大学。后来,他又远赴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并任教。在上海的一场读书会上,他起初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让人听不出他老家是哪里。随着现场气氛逐渐活跃,他放松了不少,“川普”也开始冒出来。前来为他做嘉宾的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许纪霖调侃老友“四川话被普通话污染了”,还乘势邀请他“用四川话讲原汁原味的四川故事”。随和的王笛索性用家乡话侃侃而谈起来。
在美国霍普金斯大学读书时,王笛主修东亚史,师从罗威廉,也跟着人类学家阎云翔辅修了历史社会学。人类学家讲故事的能力,以及历史学者发掘史料的功力,如今都在他的著作中体现出来了。《袍哥》中有许多细致的描摹和精彩故事,颇有传奇色彩。王笛强调,他对四川乡土怀着深厚感情,但他对袍哥的态度,并没有太多倾向性,只是以历史学家的态度,说出真实的故事。“写历史不是写小说,这里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根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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