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三书
01
七夕,你想家了吗?
《他乡七夕》
(唐)孟浩然
他乡逢七夕,旅馆益羁愁。
不见穿针妇,空怀故国楼。
绪风初减热,新月始登秋。
谁忍窥河汉,迢迢问斗牛。
若不看日历,我不会想到七夕,想到七夕,我也不会想到爱情。七夕,爱情,神话,都是回忆中的回忆,渺不可及。和别的传统节日一样,七夕首先让我想家,想念起从前那种家的氛围。
浩然此诗,于我心有戚戚。“他乡七夕”,一读题目,已不禁潸然。“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佳节而身处异乡,这在古人是一个事件,一个特殊的经历,在我们已是常态,如今在哪里都可以安顿,在哪里都找不着家。
羁旅他乡的游子,此时客馆独坐,倍添凄凉。回忆的潮水漫过,卷起的浪花上,洒落妇人的笑语。穿针乞巧、喜蛛应巧、为牛庆生等七夕风俗,在民间历史悠久,各地形式稍有不同。在我的童年时代,每逢七夕月上,女孩子们就坐在桂花树下梳头发,没有桂花树,就坐在别的树下,总之为了美丽的缘故。大些的女孩子,还要穿针乞巧。朱夏涉秋,凤仙花正是时候,女孩子们这时候也会染指甲。七夕似乎是女子的节日,男子很少参与,但同样置身其中。
浩然记起七夕的氛围,回忆的潮水退去,眼前却没有穿针的妇人,更不见故国的房屋。风,已换了一个吹法,绪绪的,有些凉。“绪风初减热,新月始登秋”,日月密移,流年似水,才至大暑,已过立秋。他乡游子,听见时节流转,听见盗梦人的马蹄声,不觉心惊。
“谁忍窥河汉”,不忍窥河汉,为什么不忍?是河汉虽同路绝吗?抑是“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吗?或是“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个中滋味,我们可以自己去体会,也可以同浩然一起,“迢迢问斗牛”,问问遥远的牵牛星,问他天上人间为什么这么多的别离。
清 任颐《乞巧图轴》
02
恐是仙家好别离
《辛未七夕》
(唐)李商隐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
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
古典诗人中,李商隐的声音总是不同,有点另类,相当前卫。当其他诗人还在惯性思维里为牛女而凄凄切切,义山却喊出一句:“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也就是说,不要老是站在人的立场,要换个角度,试着站在仙家的立场去看别离,凡人喜聚不喜散,仙家也许相反,喜散不喜聚呢。在《红楼梦》里,超凡脱俗之人,如林黛玉、贾宝玉、甄士隐等,皆有仙缘,所以最终都撒手而去,不在红尘世界缠缚牵连。
牛郎织女一年一见,义山说“故教迢递作佳期”,没有迢递的别离,哪来相聚的佳期?从这个意义上,义山不是古人,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别离与相聚,并非简单的物理位移,更是个心理感觉问题。你不在时,我和你说话;你在时,我和自己说话。那么,你我究竟什么时候是在一起的呢?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从来都在天河畔,何曾别离?何必非要金风玉露时,那样的相见才叫相见?义山这两句有点痛心,或正出于不得相见之故。
此诗的写作时间是辛未年七夕,大概他当时也离居在外,孤身一人望空有感。清夜寂静,漏声渐移,牛女二星隔河相望,义山望着他们的相望,就像望着自己与恋人的相望。夜已深,天将曙,微云却还在迟迟,几乎所有的佳期都叫人着急。
相传农历七月七日,乌鹊搭桥渡牛郎织女相会,义山此时虽未看见他们团圆,但仍暗自感激乌鹊援手相助。“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最后他想到民间风俗。据《荆楚岁时记》,是夕,妇人女子结彩缕,穿七孔针,陈瓜果于庭中向织女星乞巧,有嬉子(即蜘蛛)网于瓜上者,则以为符应。义山似乎另有所指,也许是对令狐绹失望又感激的复杂心情,所以才说别光想着为自己乞巧,也要想着如何酬谢乌鹊的搭桥。
明 仇英《乞巧图卷》(局部)
03
正人间天上愁浓
《行香子·七夕》
(宋)李清照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
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
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立秋后,两个明显的物候便是蛩鸣与梧桐。蛩鸣就是蟋蟀的叫声。《诗经·七月》曰:“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立秋之后,夜凉追着蛩鸣,步步逼近。北方的梧桐干粗叶阔,不能耐寒,刚刚立秋,梧桐受气之先,开始黄落。阔大的桐叶,坠地时啪的一声,使人闻之心惊。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说的就是这两个物候。诗意来自事物本身,也来自作者的自觉心,有诗意的人很多,但真正的诗人很少。诗人不仅能敏感到诗意,更要将之加工成艺术。怎么加工?这得靠语言的炼金术,即怎样在词语内部、词语之间发生裂变。蛩鸣和梧桐,本来都是感应到秋气而自然生发的物候,但易安在它们之间用了“惊落”,立刻就有了震动的效果。草际鸣蛩细细一声,倏然惊落了高大的梧桐,两个貌似不相关的物象,因此获得新的秩序。诗人不明说她心惊,而是让自己隐藏并显现于万物之中。
“正人间天上愁浓”,为何这样说?因为人间在动荡和别离,天上的星辰也一样难聚难期。据说李清照作此词时,是她和赵明诚最后一次因战乱被迫分离那年的七夕,她独自暂住池阳,举目无亲,忧时伤离,倍感凄凉。“云阶月地,关锁千重”,易安仰天而叹,叹的实则是命运的阻隔。
“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经年别恨多”,杜牧的诗句固苦,易安更连“一相过”也渺茫了。她的处境是,纵使乘着浮槎,上通天河,也难与其夫团聚了。据西晋张华的《博物志》记载,天河与海可通,每年八月有浮槎往来,从不失期,有人就曾乘槎而往,航行十数天而到达天河,且看见牛郎在河边饮牛,织女则在遥远的天宫里。乘槎之事是否真实,易安已不在意,她预感到这次的分离,将是比天河更无法逾越的生死。
词的下片,她还在仰望天穹,既久,她似乎忘了自己,来到牵牛织女的梦里。“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星桥鹊驾,浪漫传说背后,是人对不可能的幻想和愿望。即使真有鹊桥会,那滋味想必悲喜交集,悲是底色,片时相聚,怎抵经年别离。
当天晚上,天气阴晴不定。“牵牛织女,莫是离中”,莫非他们已在离中,易安自问,为什么“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叠用三个“霎儿”,甚是闷人,天亦如人,忧心忡忡。
李清照凭天才的直觉,多以寻常语填词,度入音律,即便不歌咏,读之亦清新自然,颇能曲尽人意。不仅两宋,在整个词史上,她的语言都是独一无二的。
清 陈枚《月曼清游图册》之“桐荫乞巧”
04
又岂在朝朝暮暮?
《鹊桥仙》
(宋)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若论最经典的七夕诗词,公认首推的当数这首《鹊桥仙》。据有关考证,此词背后是少游的一段凄美恋情,即他与一位长沙歌妓的故事,歌妓慕少游之才,少游爱歌妓之貌,且酬其德,但数日后他不得不南行,虽盟约再来,却很快客死广西。《鹊桥仙》大约就作于别离后的七夕,不论有没有这个背景故事,都不影响我们喜欢这首词,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地被代入词里。
有一个问题经常被问起:你怎么看异地恋?其实不必问,别人怎么看异地恋,与你何干?异地恋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没有什么参考答案。然而,少游却在词中大声说出了他的意见:“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两句真是洒脱,也许因此,我们都更喜欢这首词。
然而,凡事都经不起一个然而,风起云涌的人心岂能那么容易安抚,岂是一个正确意见所能轻松降服?再说如果只是发表意见,又怎能算作诗呢。我们还是真实地体察体察词中的幽微。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民谚有:“七月七,看巧云”,即每年农历七月七日,夕阳西下时,大家都会走出家门去看火烧云,据说那是织女的巧手织出来的。《古诗十九首》所谓的“盈盈一水间”,在少游这里成了“银汉迢迢”,字面相反,其意却同。盈盈一水间而不得相见,是一种遥远;因为无法相见,盈盈一水即成银汉迢迢,更是一种遥远。“暗度”甚好,与“弄巧”、“传恨”,浸透相思的况味。
“金风玉露一相逢”,如风露般短暂,如金玉般珍贵,如此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少游那段长沙恋情,不就是这样的吗?这样的相逢不就是仙缘吗?虽然不知那样的相逢,是不是真的胜却人间无数,但我也相信有那样的人,你和他(她)度过一天,胜过你和其他人度过很多年。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年度鹊桥会,可不就是一个梦吗?当他们回顾,哪里还有鹊桥。人生如梦,七夕,爱情,诗歌,艺术,都无非是梦中之梦,较为自主的美梦。既然是梦,金风玉露与朝朝暮暮,也没有什么不同了。
撰文 | 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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