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孙雯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这是南开大学迦陵学舍的一副对联,来自叶嘉莹先生大学时写的《冬日杂诗》。那是80年前,抗战已是胜利前夕,却依旧艰苦卓绝。当时,叶先生19岁。
后来,叶先生说,她很喜欢这两句诗,其中有自己做人做事的态度:“我现在九十多岁,还把十九岁的诗用在迦陵学舍月亮门两边做对联,是因为我觉得这两句诗真正表达了我立身处世的理念。”
要不负人生,必须入世,彼时的叶先生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不需要隐居到深山老林里去追求清高,我可以身处尘世之中做我要做的事情,内心却要永远保持我的一片清明。”
如今,先生百岁远行。但她的志行合一,为后来者留下一束永远的光。
迦陵学舍月亮门上的对联 2018年6月24日
11月24日傍晚,微信朋友圈悼念叶先生的消息,几乎瞬间铺天盖地。虽不愿相信,很快南开大学的官微和迦陵学舍的微信号先后发布了讣告。而在两天前的11月21日,在CCTV纪录频道电视首播的文学纪录电影《掬水月在手》,还让大众再次遇到了叶先生。
2018年6月24日,我与同事章咪佳同行,在南开大学校园的迦陵学舍见到了叶先生。震惊中又回看了电脑中保存的照片和视频,其中有些当时被我们写入稿件,当然仍有未尽之处。
比如,叶先生说:“我从来不为自己的得失利害而忧虑烦恼,这也是我为什么经历那么多挫折、那么多苦难,居然还顽强地活下来了。因为,对于世俗的成败得失,我不在乎。我内心有我的理想,我的持守。我觉得,这样我就会活得内心很平安,也很快乐。”
叶先生在迦陵学舍 2018年6月24日
那一次,叶先生讲述了自己一生中的诸多经历,如何读《论语》开蒙,如何求学,如何带着幼女艰难生活,如何学习英文……话语之间,有她与时代的交融。说到自己生于荷月,名为小荷,叶先生说,周敦颐的《爱莲说》写出了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本能,这种本能现在可以用科学解释:“那个叫做纳米(荷叶叶面上存在着非常复杂的多重纳米和微米级的超微结构),有人正在研究,纳米材料做的衣服可以防火、防水。你看那个荷叶,它可以‘啵’的一下,抖落污秽。”她还提到,《尔雅》记载了各种植物,荷笔着墨最多,根茎叶花,各有用处。叶先生觉得,生于荷月,也是一种幸运。
11月25日这天,在天津媒体发出的视频中,南开大学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副所长、叶嘉莹先生嫡传弟子张静教授透露了叶先生去世前的情况。
用叶先生的话来说,“张静先是跟我从事博士后研究,出站后就留在我身边工作,我们之间‘携手日同行’的日子算来已有20多年了”。视频中,张静悲痛不已,几度落泪。
张静说,每次去医院看望叶先生,被问得最多的是——身边又有什么好学生啊?最近学生们又写出什么好诗了吗?“虽然在医院里,她关注的还是我们的诗词怎么传承的问题。她说,‘我没有想到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够看到我们优秀传统文化这样的复兴’。”张静说,叶先生走得时候,带有希望,带有信心。
张静陪叶先生在书房签书
事实上,在不久前的11月13日,迦陵学舍公众号发布过叶先生的一篇文章,是她为张静新作《诗词大先生 叶嘉莹的诗教人生》写的一篇序言。
叶先生见证张静的成长并对她十分倚重,对于这部作品,她这样说——
陶渊明曾说“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作为一位百岁老人,我知道自己少不了会被人评说。而这本张静写我的书,除了学生对老师的溢美情辞我愧不敢当,内容都是可信的。
其实我了解张静,书中字里行间流露的,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感情,更是对中华诗教当代传承的一份深情。
最后,我想用自己的一首小诗,作为这篇序文的结束:
天外从知别有天,人生虽短愿无边。
枝头秋老蝉遗蜕,水上歌传火内莲。
这篇序言的落款是“百岁老人叶嘉莹”,写于2024年4月。
叶先生走后,很多人在转发郑培凯先生的文章以示缅怀。郑培凯是文化学者、香港城市大学教授,与叶先生有五十多年的交往,既有早年的师生之谊,又在学问上有持续不断的深度交流。叶先生去世那天前后,郑培凯正好在杭州。
1974年,叶先生初次回国,就访过杭州。她泛舟湖上,流连这片江南山水,为西湖倾倒。“匆匆一日小登临,动我寻山幽兴深。”虽是一日游,但她被杭州深深打动。
叶先生讲苏轼的西湖诗 纪录片《西湖》截图郑培凯首次来杭则是1978年的夏天。他走了断桥,逛了孤山,还到了湖心亭想象了三四百年前张岱赏雪的盛景:“古人的诗句突然全都涌向心头。我站在那里,好像悟到了道:风景旧曾谙,风景旧曾谙。这西湖风光,我虽然从未见过,却是熟识的,是在古典诗词中熟识的。”
后来,郑培凯和叶先生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相遇,两人聊起初见西湖的经验。
郑培凯说:“最奇怪的感觉是,西湖居然真的这么美,就像古人描绘的一样。我原先不抱什么希望的,因为经过了一千多年的观光游览,还不知道被人整治成什么模样呢!”
叶先生也有同样的感觉:“很怕去西湖,怕破坏了心目中美好的想象。谁知道见到的西湖,和心中的想象若合符节——印证了古人诗文描摹的美感,真是奇妙。”
西湖到底有没有变?两人有一种共识——当然变了,只是变得不过分,让人仍然能够勾起思古之幽情,联想到古典诗词中蕴积的美感经验,印证了诗词作为文化的载体,使我们得以上下古今,遨游在时光的长河里,贯串世世代代累积凝聚的人文感怀。
后来,郑培凯在香港城市大学创立中国文化中心,曾请叶先生担任客座教授,叶先生的讲稿成书为《风景旧曾谙》,这段往事便记在郑培凯的“推荐序”中。
在我们2018年6月的采访视频中,叶先生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我这人天生就是一个教书的,而且教书的效果还不错。”
对于教书,叶先生一生辗转,矢志不移。说这话时,她言语中颇有自豪。
重读手边的同名电影图书《掬水月在手》,诗人席慕蓉曾回忆,叶先生的学生说:“叶老师讲杜甫就是杜甫,讲李白就是李白,讲辛弃疾就是辛弃疾。”
2009年12月,席慕蓉在台湾听叶先生讲辛弃疾。“我真的感到辛弃疾来了!在一个半钟头的演讲里,以前我从中学、大学课本所读到的那个让我完全没有感受的辛弃疾,变成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站在我面前自白。”那堂课,叶先生以《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的最后一句“系斜阳缆”结束,慢慢回到座位,此时,席慕蓉刚才看到辛弃疾本尊已经从叶先生身上缓缓离去,“好像辛弃疾透过叶老师,把他一生的悲欢都说出来了,到最后无可奈何地用一句‘系斜阳缆’来终结自己的一生。这四个字极妙,虽然是斜阳,还有一点点温暖的自我疗愈的感觉。”
叶先生曾说:古代伟大的诗人,他们表现在作品中的人格品行和理想志意,是黑暗尘世中的一点光明。我希望能把这一点光明代代不绝地传下去。
叶嘉莹(右二)及同班同学在顾随先生家中合影 1943年由叶先生笔记整理而成的顾随讲坛实录《中国古典文心》,第一讲为《“君子”与“士”》。顾随是叶先生的大学老师,他说,君子不仅是向内的,同时要有向外的事业之发展。而士,是君子的同义异字。
《论语·泰伯》中记载——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在顾随眼中,“曾子对士之认识,修、行算到家了,身体力行”,但他在写给叶先生的信中,则“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曾子是孔子学生中最听话的一个,顾随希望自己的得意门生能开拓新路,方法只有一个,“除取径于蟹行文字外,无他途也”。“蟹行文字”,即与传统竖排汉语写法相反的横排外语文字。
在《掬水月在手》中,叶先生说,她本不敢说继承了老师的志愿,以他期待的方式去发扬中国诗词的研究——“可是天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是命运把我逼出来了。”
迦陵学舍院中的夏荷部分图片来自“迦陵学舍”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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