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谓“隔”者，即阅读古诗词时影响读者正确理解文本的障碍。这种障碍形成的原因，主要体现于时移世迁使文本在语言、文学乃至历史文化层面的隔膜。我把它简称为语言之隔，文学之隔，文化之隔。本文谨以苏轼《赵昌寒菊》为例略说这一问题。原诗如下：
赵昌寒菊
苏轼（宋）
轻肌弱骨散幽葩，
更将金蕊泛流霞。
欲知却老延龄药，
百草摧时始起花。
为了方便说明，先将本诗大意疏理如后。此诗因苏轼好友赵昌寒菊图而起。一日苏轼见赵昌所绘寒菊，其态轻盈柔美，若美人柔弱无骨，肌肤细腻可人，花瓣纤长舒展，花朵娴静雅致，于是想到人们用菊花泡酒，欲借饮菊花酒抵御衰老、延年益寿的习俗，并进一步体悟到菊花之所以能助人长寿，恰是因其具有外柔内刚的品性及其凌霜不凋的精神。这首诗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
先说语言之隔。比如“幽葩”，“幽”在现代汉语中主要作为表现环境的形容词，比如作“昏暗、深远、僻静”等讲，但在古代含义却更复杂，在这里就是修饰“葩”，表现菊花娴静孤高的性格。“葩”，其义就是花，但现代口语中几乎不用此义，虽有“奇葩”一词常用，但已转为“另类、怪物”一类的揶揄讽刺语了。又如“却”，单用的话，现代口语中几乎只作转折连词用了；当然在合成词中还有表示动作意义等别的用法，如“退却”“望而却步”。而“却”在古代作动词则极其平常，如本诗中就是动词，当“抵御”讲。可见要读通古代诗文，就要明了语言在发展演变中诸如通假、古今异义、一词多义、偏义复词、各种活用、句式变化等古今之别，不能机械地以今释古。
再说文学之隔。这主要体现为古诗词中各种艺术技巧的运用上。比如古诗词最喜省略。省略虽使语言简约凝练，诗意跳跃跌宕，可收出人意之效，但也常造成读者阅读的障碍（隔）。如本诗四句主语并不一致，省去之后就给读者造成了一定的“隔”。阅读时需要读者酌情补充，才便于贯通诗意，明白诗歌构思的行文脉络。该诗首句盛赞赵昌笔下菊花之娇美，主语自然是菊花，次句用“更将”一承一转，言人们不仅因菊花之美可入画，还因其功用可泡酒，主语换作了包括诗人及朋友赵昌在内的“人们”了。第三句继续讲人们的愿望，当然也是在详讲菊花的药用价值，但主语仍是“人们”。末句回答菊花能延年益寿的原因：顽强不屈，有能承受摧折的强大生命动力。理顺了这个思路，自然也就易读懂这首诗的主旨：此诗虽名曰“赵昌寒菊”，但着意不在盛赞赵昌画技的高明，而是借题发挥，赞菊花一样不屈的精神；又不是一般化地赞菊花的精神，而是深入到了思考生命永葆活力的精神品格层面了。这就使诗歌的思想境界有了升华。
至于“轻肌弱骨”之拟人，“金蕊”之借代，“流霞”之借喻，这些艺术技巧虽能使诗歌形象丰满、内涵含蓄蕴藉，但读者若缺乏相关的文学常识，可能读来也会云遮雾罩，如猜谜语，最终因这文学之“隔”而误读诗文。
最后说说文化之隔。诗词中所涉特定历史文化习俗，读者若欠缺了解，也常常影响阅读的准确把握。如本诗中的“流霞”就不能望文生义或从本义上去解读。因为在古代常用以喻仙酒、美酒，言酒绚美如霞。汉代王充《论衡·道虚》言项曼都学道，“口饥欲食，仙人辄饮我以流霞一杯”。流霞即仙酒。又隋朝鲁范《神仙篇》：“霜分白鹿驾，日映流霞杯。”晚唐李商隐《武夷山》：“只得流霞酒一杯，空中箫鼓当时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古人不单以流霞喻酒，还常常以饮菊花酒为习，冀望延年益寿。按中医理论，认为它有养肝、明目、健脑和延缓衰老等功效。故而菊花酒古代就被美称为长寿酒。在汉代就有饮菊花酒的记载，古代重阳节饮菊花酒也很早被固化为一种传统习俗。本诗第二句如果我们了解了这些文化常识，也就不会简单化地把“流霞”理解为流动的霞光了，而整句的意境也就自然应该解读为，人们还把金灿灿的菊花泡入酒中，花瓣舒展轻盈，婀娜多姿；花酒辉映，绚如流霞。这是多么美好的意境啊！
《赵昌寒菊》在塑造菊花这一形象时还巧妙地采用了反衬这一表现手法。先说其“轻肌弱骨”，突出其柔弱，最后说她“百草摧时始起花”，彰显其孤高刚强。这不仅让一个外柔内刚的美好艺术形象鲜明地呈现了出来，更难能可贵的是，诗人把传统文化的精髓融会到个人真切的人生体验中，并借这一美的形象呈现给读者。诗人少年得志，胸有浩然之气，中遭“乌台诗案”，人生陷入困顿。这促使诗人对传统处世哲学中的“刚柔”关系体悟尤深。在对待强大的外部世界上，古人很早就认识到个体生命的渺小和脆弱，但又不甘于被动臣属的地位，不仅确立了与天地并立的“三才”世界观，还逐渐形成了一套“问道”“顺道”，让生命强大升华而顶天立地的系统理论。于是“刚而易折”“柔能胜刚”“以弱胜强”“刚柔相济”等哲理便成为了中华民族世世代代的处世方法。同时我们的祖先又是一个特别善于学习的民族，尤其善于向自然学习，“法天象地”以认知世界，涵养性情，塑造人格。东坡迭遭挫折，外柔内刚的菊花自然一如古人一样成为了他抒发情感、寄托志趣、涵养性情、完善人格的凭借物了。我们也可以说，菊花就是诗人理想人格的鲜明象征。可见东坡的这首菊花诗因反衬这一手法的运用比一般菊花诗包含了更多的文化内涵和人生体验。
2023.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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