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跟秘密后院的匡笑余聊过一次,有礼谦和。今次再聊,他往中年深处走了几步,人倒活泼可爱起来了。

应该说,广州老乐队秘密后院的成员们本来就在生活中活泼,音乐里严肃,只是不熟的人不易察觉。

从前觉得,他们活在古中国的世界里,慕古轻今。主唱匡笑余和口琴/VJ贩贩在广州开了两间小酒馆,以此为大本营和生活的根本,演出、诗酒,也洒扫、待客,主要还是劳动揾食。

他们的音乐,擅长采撷浩瀚中国古文字的精华谱曲成歌,唱诗词、道情,近有李叔同先生的乐歌,匡笑余自己填的词,不闻今世披纷,精神强健,身姿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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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笑余本人也活得像大隐于市的侠士,从小习武,兼习道家法门,很懂照顾身体和心灵。想象一个画面,他在南方大雨里进货,布鞋湿烂,但一口气不乱,好像民国地下世界的高手,平日是不起眼的商贩走卒,临危关头便是侠。

如今和平年代,侠还是隐着的好。匡笑余和这班乐队伙伴,至少活得自在。他们钟情古中国的意蕴,就一头钻在里面好多年。大家创作练习勤奋,时不时也巡演,但一直没签公司。宣发零零落落,愿者上钩,反正大家也不靠音乐为生。

所谓国潮的浪来了,他们还是如故,不骄矜,不抱怨,不待价而沽。只是时代不一样了,单干的音乐人连巡演都比从前难行。大公司和综艺节目联手的虹吸效应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一时洛阳纸贵,不愿进入体系打混的音乐人的生存空间,大概又会更小一点。

但真正的劳动者,对名利会比较看淡。带来满足的是劳动本身,未必人人都想名利双收,也有稀少的人像这支乐队,只想有一方不大的舞台,一小群知己,做一点雅的东西,取乐取暖而已。

我看过一次秘密后院的现场,他们是文人乐者,不似民间音乐引人血液沸腾、身体兴奋。他们正襟危坐在台上,观众也须挺身凝神。他们的音乐缓而疏,形散而神不散,实际钢筋铁骨得很。又有古文文本为底,耐思宜遐想易共情。

以巡演为借口的秘密后院大集体旅游又开始了。10月5日在杭州,10月7日在上海,10月下旬还有广州和深圳。匡叔这个人,和他交谈与现场一样有嚼劲,以下是聊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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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笑余【对话】

澎湃新闻:看你近年的采访,好像什么都能自洽,没什么破绽了。我会怕这样的状态……

匡笑余:哈哈第一个话题就是个关口,值得警惕。但其实我在去年一篇采访的标题就是《我的破绽是酒》,之前写廿四节气,其中一篇也写到“我现在很喜欢在舞台上故意露点破绽了”。我很珍惜破绽,有破绽才更近完人。

澎湃新闻:实际上这几年,生活、劳动、创作得怎么样?若都在进步,连相貌都变好看了,不太符合月有阴晴圆缺的自然规律呀。

匡笑余:这个更多是代表自我世界的确立。而且阴晴圆缺是肉眼所见,月其实一直都是圆满的嘛。所以是我用我的肉眼看自己,当自己的一切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变化,于是可以欣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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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为什么说“杭州场在见江湖之后院,上海场在见未来之后院”?是指乐队未来的方向吗?

匡笑余:乐队总是会有些大大小小的变化的。对一个不愿意签约公司的乐队而言,传统的巡演确实越来越不好做,投影设备,连凳子都要租。所以我们可能会试探更多的演出可能性,究竟会是什么样?很难说,但试探的过程本身充满好奇和转机。不固执拘泥于一种模式,活着本身即有趣了。

澎湃新闻:你唱歌、运气、表演的方式,会向戏曲有所借鉴吗?最近在看一部日剧《半泽直树》,里面用了很多歌舞伎演员,相当于一部发生在现代金融体系里的歌舞伎,很有感染力。传统和现代,东西方的艺术形式,原来还能结合得这样好。

匡笑余:倒没有刻意的借鉴,本身也很难借鉴,因为需要专业的指点和学习。但一定会有影响,因为小时候并没有太多别的音乐形式可以听,戏曲确实听过不少。

传统于我更多是种生活美学,是种中国人的精神,技艺会老套甚至过时,但一种高级的生活态度不会过时。所以后院其实连所谓结合都没有刻意为之,活成什么样,呈现出的就什么样,比较如一吧。

澎湃新闻:在瑜音阁这样的传统空间里演出,乐队的编排、音响、各人的位置,和别的场馆会有什么不一样?

匡笑余:对,编排确实刻意了一回的,就因瑜音阁的戏台性质,定了“伶人往事”为主题。分了四个篇章:1. 伶人,演绎我们理解的伶人;2. 往事,关于音乐关于后院的往事;3. 海上,即是上海,因为我的长兄九十年代初就定居上海,所以还是蛮有渊源;4. 月明,给大家唱那些关于月亮的歌,中秋刚过嘛。

音响设备也确实有补充增加,因为戏曲音响和乐队现场的需求还是不同的。各人位置倒不会有太大改变,但演出时的心境肯定不一样,不同的空间人的思想落点也是不同的,比如瑜音阁,起码就会更符合后院音乐的想象一些。Live house更有烟火气,瑜音阁会更像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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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后院上海专场海报澎湃新闻:上海专场会唱《上海滩》《上海公园》《上海之夜》,歌都是非上海人创作及演唱的,都是回望。为什么选的是它们?上海这座城市,明明那么滚滚红尘,却总是被当作旧日符号……

匡笑余:对于我这样生于七十年代的人,关于上海的歌多半就是《上海滩》,电影则是《霓虹灯下的哨兵》。偶尔适时地回望一下,是给自己的那点温暖;而展望,是不适合做表演的。因为不同的目的涉足上海,就会对这个城市有不一样的理解。于我而言,这就是个发生过很多故事的地方。而这些故事,只在上海有过。

澎湃新闻:我也喜欢粤语老歌,好奇这次你会怎么选歌,怎么编,怎么唱。

匡笑余: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真正影响过我的音乐就是两种,一种是小时候的革命歌曲,比如《绣红旗》《映山红》;一种就是粤语老歌了。我在《北京晚报》写过一个专栏《闻歌始觉有人来》,里面有我对粤语老歌的爱和理解。

当我独自演绎的时候,我只是剥离了那些粤语老歌流行的编曲套路,回到一个作者最初呈现的样子。但其实我和我的朋友还有个计划,就是做一张真正的粤语专辑,主要还是翻唱我爱的那些老歌,也会选后院自己的作品,比如《浮生六记》,请香港词人重新填词,应该也别有趣味。

而唱,则是更好玩的事情,因为要面对的是另一种方言,而且是流传更久的一种方言。粤语的发音,更多时候更能诠释古代汉语的意蕴,比如罗文的《满江红》,相对于我们国语版本的《满江红》,就别有一番气象了。喜欢唱粤语老歌,大概就是因为可以体会那种不曾隔了一层的语言意味。

这次瑜音阁的演出从下午就开始,其中有一段粤语歌时间,叫《最好的光景》,这是我和我的朋友做的一个只关于粤语老歌的现场节目,我们广州的现场,还有观众专门从香港过来看一个四川人唱粤语歌,特别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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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每周你们的即兴都是自己的乐队成员吗,会不会有非成员加入?中国乐器好像都挺孤独的,不爱玩在一起。玩在一起的时候,你们用什么音乐语言?是大家平等,轮流给动机,还是总有主导?

邹广超(秘密后院弹拨乐手、“声声不觉”即兴演出主要发起人):“声声不觉”每周的即兴演奏是乐队成员完成的。有邀请过一些朋友参与一两期,比如五条人的仁科,沼泽的细辉。但我们的音乐语言在流行音乐大环境里更像是小众方言,不是太容易融入的。

中国乐器的孤独感是被人定义的,它本身只是会发声的乐器,音乐人怎么跟它相处和运用它,完全取决于自己的音色认知和发声意识。声声不觉的即兴演奏里,总是有主线条的,由吉他来勾串主线,大家再沿着这个主线玩动机、切画面,每个成员在声音进行时,都是一支带着自己特色的画笔,在画面里挥洒自己乐器的声音。

澎湃新闻:少了古琴,空缺怎么办?

匡笑余:不止古琴,我们都两三年没有打击乐了。

所以这是关于残缺和完整的不同理解。残缺与完整其实都是音乐的惯性认知,其上还有圆满一词。人员齐整的时候也未必圆满。就像刚说的,月有阴晴圆缺,其实是肉眼所见;月亮一直都是那个圆满的月亮。

这次古琴手因为疫情不能回来,一是弹拨乐手邹广超就要做更多工作,比如对低音的补充,对韵律的支持,所以这次他会带五把琴,民谣吉他、古典吉他、中阮、三弦、秦琴;二是对乐队成员在现场的整体意识要求会更严格。

澎湃新闻:某篇采访里看到你说不喝洋酒,似乎除了不喝洋酒,曾受过的很多西方影响都慢慢洗掉了。是这样吗?

匡笑余:是。不过早年会更有分别,比如中西古今,现在无所谓,可不可然不然的。适合你的那些你就会自然地欣然接纳,比如我现在也会喝威士忌了。生命嘛,理应开阔。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出去转转呢,得有个“见”字。

澎湃新闻:也是那篇采访里,你说讨厌淋雨的天气,因为穿着布鞋会湿烂。既然这样,多雨季节为什么不穿防水鞋或者塑料鞋?喜欢凉风微雪,为什么长居岭南?类似这样的事,是束缚,还是修行?

匡笑余:肯定不是啥子修行啦。就是鞋子少,也心疼布鞋,其实我很喜欢雨中漫步的。长居岭南,是因为岭南有更多比凉风微雨更让我喜爱的理由。但是未来,我会去更多的地方,见识不同的风景。比如西北我就很喜欢,准备明年吧,整个后院都跑去耍一趟,哈哈团建。

这些年自觉欣然的改变,就是放下了那些中式的刻意装束,比如我现在很喜欢摇一把蒲扇上舞台,更符合我现在的情性,而非一把写着“清静经”的折扇了。

澎湃新闻:现在仍觉得《道情》是乐队成就最高的作品吗?人在饥渴贫乏的时候容易听得进警钟,饱足厌烦的时候很难,需要机缘巧合,也需要创作者的努力。你们有没有努力让《道情》更易打动现代人?

匡笑余:《道情》是成就最高的吗?未必吧。因为《道情》用了很多前辈的诗词,作词一块总是缺席的。我自己更爱的是当年的《一念》,那是我自己第一次真正自我的表达。当然,就音乐的技术层面而言,《道情》肯定比《一念》成熟很多。

《道情》是在红尘里唱道情,和有缘人在红尘里的相呴以湿,和教门里的出家人还是不同的,我们更多是在生命情性上相知相通。

传统道情大概有三种,教门道情自有教门中人去完成;文人道情表达的是精神安顿和向往;俗世道情则是一种曲艺,多数时候用于谋生。后院所在,更接近文人道情,自我安顿和自我向往。所以传播意义考虑得很少,只能亲近彼此相亲的那部分人。

澎湃新闻:从前传唱道情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们的两卷《道情》在曲式上是延续从前,还是完全新编?

匡笑余:从前唱道情的大概就是上面三种人了,尤其第三种,在各地都还有流传,比如四川就叫“竹琴”。后院所作,更多是一种自觉的一厢情愿吧,并没有在曲式上做更多延续。

但延续和新编又很难一刀两断,毕竟这是后院在做,后院的呈现是立足在道艺一体的,演法是建立在活法上的。比如《无言即是怀仙处》,原曲是道教音乐《南清宫》,我们把其中最主要的动机旋律抽出来,做了洞箫独奏。又比如《白云中》,是龙门祖师丘处机的原诗,曲则是我用吉他写的,写出来是这个样子,这首歌也就是这样子了,并没有曲法必须向传统的靠近,唱腔必须要像道情一样表达的想法。基本上曲子有一定古意,丘祖原诗又有了新的腔调,从前和现在,其实都是靠一个个活着的人在融合的。

澎湃新闻:刚从西藏回来。听说很久以前曾有一位藏王担心百姓都去出家,不事生产,遂下令毁佛灭释,结果被人干掉了。这位藏王的顾虑很现实。道门的隐,和佛门的遁一样吗?都会教人“不思进取”吗?

匡笑余:仙道贵生,我命在我不在天,是多么的豪气干云啊!老子说“不争”,但不是“不思进取”。不思进取的人休说学佛修道,就连世俗工作也是做不好的,因为他不符合生命生长的规律嘛。庄子七篇之《人间世》,并非“人间这个世道”的意思,而是人与世间隔的这个距离,这个距离才是“隐”和“遁”的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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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新歌近半个小时的《大游仙》,如果在现场会怎么表现?词都能背下来吗?

匡笑余:肯定不能。记不住也不能演。

所以现场只演过一次简版,全部演会占太多唱别的歌的时间。

这种歌,它的意义在作曲的当时,因为要用到很多技法,对自己是难得的打磨;另外的意义就在专辑里,存在特别;经常用到的意义就是起哄啦,比如现场安可时起哄唱《大游仙》,都知道不可能,但都可以热闹开心一下。

澎湃新闻:为古诗词谱曲的那些歌,旋律都很贴词,贴的是普通话的读音,还是更古老的方言?我很喜欢编曲里面的那些微妙转折,它们让歌活了。

匡笑余:基本还是普通话的读音,有时会加入四川话的发音,比如《暮鼓》中的“白云东廓,绿水西村”,“白”和“绿”就念的四川话,四川话有一部分近于戏曲里的中州韵,在旋律中出现和念白,都会更好。《大游仙》也有大量的四川话发音,它们确实可以让歌曲产生一种新鲜的机变。

澎湃新闻:秘密后院做音乐勤奋,推广懈怠,为什么?不想觅更多知音吗?

匡笑余:音乐勤奋,推广懈怠,真是神评妙论啊!

确实如此,不过不是不想觅知音,实情是后院没有专人打理,推广需要真正专业的人来加入。不过今年后院签约了做数字音乐的专业公司,一些搁置了两三年的歌终于陆续可以上传到各个平台了,其中就有《大游仙》所在的《道情/丙申卷》。已发的则有今年的新专辑《三个短篇》,和《云游/洞山》的部分曲目。

最后谢谢大家对后院的支持,时代喧嚣,心切功利,但喧嚣和功利一定不会是生命的真相,愿我们都是那部分孤守坚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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