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时候,贾平凹是收集,不是收藏。他不做选择,看入眼的都往家里背。汉罐、瓦当、画像砖、拳头大小的旧石狮子有两千多个。他写过一个短文章,叫《狮子军》。还收过一把老椅子,他说是元代的,我看着更像先秦的,做工特粗,而且少了一条腿,他用一摞旧版书支撑着。上面放着一把民国时期的笨茶壶,朋友来了,他就用那把茶壶泡茶,一壶水足够喝一天。一天家里来的人多,他去邻居家借了两把椅子,还椅子的时候,邻居大嫂看着他那把伤残椅子,说,“贾老师,不用还了,您留着用吧。”大嫂是热心人,一次在楼梯上碰着,问他,“家里有要扔的东西吗?我叫了收垃圾的。”贾平凹连说没有没有。还有一个细节,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大嫂敲门,领着不足十岁的儿子,说话气呼呼的,不是对他,对着那个怯怯的孩子,“你问问贾伯伯,贾伯伯是怎么成大书法家的,就是敢写。以前也是一写一个墨疙瘩,揉了再写,天天写。”原来大嫂在教育孩子,孩子报了一个书法班,却是没有兴趣。
实践出真知,这句话说的真是没错。现在的贾平凹是秦汉文物的鉴赏家,那一时期的老货,看一眼,或闻闻气味,就辨了真伪。他的收藏,也由杂货铺升格为颇具规模的博物馆。
贾平凹人心宽厚,走路也怕伤了蚂蚁,但收藏起东西来,下手却重。
我有痛失三宝之疼。一痛是杯子,一痛是汪曾祺老人的画,一痛是军统大特务用过的文件柜。
杯子是一个瓷艺家给我专制的,通体瓷本色,暗纹起伏,朴素大方。难得之处是这一款只有一个,是独生子。我舍不得让它着水,就放在办公桌上天天旁观。贾平凹的办公室在我隔壁,这天他走进我房子,说,“我吃点药,给我倒点水。”我问他杯子呢?他指着桌子,就用这个吧。我说这个不是喝水用的。他说我是吃药,不喝水。我先清洗了,倒了一点水给他送过去。过了一会,他就带着杯子回家了,“药”还留在他办公桌上,是果味VC。
说汪曾祺的画先说孙犁的字。我有孙犁老人一幅字,“坚持不懈,精益求精”。这幅字本是写给我一位朋友大星兄的,他是篆刻家。我见了很喜欢,于是借过来看。1993年初我从河北到西安工作后,就把这个事给放脑后了。大星兄心肠宽,也没催还过,字一直被我“借”着,“看”了这么多年。
我喜欢这幅字除了书法意义外,还另有一个原因,是我做编辑经历里很愧疚的一件事。我在《长城》杂志的时候,编发过老人一组书信辑,记得是四十几通吧。当时年轻,做事不研究轻重,杂志印出后有一处字误。(手稿不太清晰是一个原因,若用心细致些,或再请教老编辑即迎刃可解)老人从天津捎过话来表示了意见,但也给了谅解和安慰。孙犁先生是当代作家中最珍重语言的,能给谅解已是他的高厚风节了。我为此一直自责,借看这幅字,也有当座右铭的意思。还有一个巧合,字是1992年9月写的,《美文》杂志也是在那个月创刊的。
我拘礼膜拜的作家还有汪曾祺老人。曾祺老人和我有过三天“交情”,当年他和老伴施松卿老师在石家庄呆了三天,我跟班照顾日常起居,还陪他喝酒,一天晚上老人高兴了,给我且写且画。字是“午夜涛声壮”,鼓励我要敢说话。画是一只鸟站在一个枯枝上,鸟很生动,枯树枝因此也带了精神。我到西安工作后,把这幅画挂在了办公室墙上,墙的另一边是主编办公室,事就出曲折了。贾平凹说这画挂在了他的墙上,又说做事不能偏颇,要平衡,墙另一边也要挂几天。我见他存了掠夺心,就约法挂七天,七天后一清早我就去做了完璧的工作。但他记忆力好,一年后,他帮我解决了生活中一个难题,我问他怎么感谢呀,他笑着说汪曾祺的画呀。我那只生动的鸟就这么飞走了。但他也慷慨,给我回画了一只上了山的虎,至今还在我的办公室里。
孙犁那幅字刊登在《美文》2008年第七期的封底上,是对老人去世六年的纪念。杂志印出后,贾平凹说孙犁先生的字真好,要看原迹。我知道他又生了贪墨的心,就复印了五份,都送给了他,还附了一张便条:请主编反复看,一次看个够。
军统文件柜是箱式的,有床头柜那么高,顶盖上刻印着国民党党徽,掀开顶盖,里边函装着四个匣,每一个匣顶上也有那种党徽。柜子内部装饰着颜氏家训,整体做工极考究。贾平凹闻讯后,前后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说国共两党现在关系和缓了,但仍需提高警惕,你是年轻党员。我说我是放在家里批评着看。第二个说那个柜子可以装手稿,你是编辑,写作又少。我说今后我多写些。第三个电话是硬来了,“我这些年也没要过你什么东西,这一次我要了,你可以来我家随便拿一个东西,咱换。”我说你没要过,但抢过。但说归说,下了班,我拥抱着柜子送到了他家里。他那个高兴劲呀,上下左右地欣赏。还说风凉话,“世上的东西都是有定数的,该是谁的肯定是谁的。”忽然话题一转,“我刚写了一个散文,给你念念,你是编辑家,你会欣赏。”散文是《游青城后山记》,不足一千字,实在是写得好,只是朗读人的声音不敢恭维。我把文章装兜里,说,“这期咱《美文》有头条文章了。”走的时候我要选一件东西,四下里找的时候,他说,“你已经拿了,头条文章,是你说的。”我气闷了很长一会儿,说,“那你给我写一幅字。”“我是主编,你是副主编,咱俩要带言而有信的头。写字可以,你再另找理由。”我转身打开了他存的一瓶五粮液酒,倒了半茶杯,“到了你家,饭也不招待。”他笑着说,“多喝些,浇浇愁。”
千字文
我十六年前到西安工作,十二年前终于有了自己的住处。贾平凹为我高兴,手书了《千字文》送我,整整十个条幅,挂在墙上很排场,但我锁在柜子里,经常一个人偷偷看,很珍重,很喜欢。当时担心保不住,主动付了些润笔。果然他更喜欢,后来要以十倍价钱回收,我没有同意。他有两三次说到这件事,我均以闭着眼睛静坐抵抗,下属反抗上司的通用方式只有一个,就是静坐。
《千字文》是短文章,却是千年大手笔。简约而包容量大,仅仅一千个汉字,“把上古到南北朝,整个文化大系,天文,地理,科学,政治,无所不包都讲了”(南怀瑾先生语)。最难得的是,它还是以前的小学生识字课本。一千个汉字不重复,念熟了背会了,一辈子也受用不尽。
我们的汉字真是了不起,本身就是一份独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个字里含着几重意思,研究不同意思间的关联,有一个专门的学问,叫训诂学。比如春秋这两个字,代表着两个季节,还有另一层深意,是历史的别称。为什么把历史叫春秋,而不叫冬夏,其中蕴藏着很多说道的。汉字是在秦始皇时就统一使用了,但中国自古地广人杂,一个字的读音在各地差异很大。研究读音差别的,也有一个专门的学问,叫音韵学。以前南北方的文官在一起交流是很好玩的事情,彼此说的话谁也听不懂,像两个哑巴见了面,靠手势和写字表达意思。一句老话叫文人相轻,人与人之间隔着厚厚的语言栅栏,听到隔膜的声音先就烦了,怎么去相重?
汉字包容量大,概括力强,也形象有趣,是外国文字比不得的。也正因此,养就了我们“一言以蔽之”的文统,再大的事情,用几个字就概括出来了。比如“仁义礼智信”,这五个字是中国老百姓日常行为的道德总则,每个字也用不着解释,村里不识字的老汉都会身体力行地去做。明朝的读书人曹臣辑录一本书,体例是书摘,叫《舌华录》,是如今出版的“名言警句”一类书的祖师爷。《舌华录》所采书目自先秦以降九十九种,取舌华,不取笔华。重史、集,不重经、子;重文采不重声望;重野不重朝。“古今书籍如牛毛,天下语言如蚊响,以此小轶,遂名舌华。”曹臣是读书种子,看书看得准,且让读过的书萌芽发枝,生新气象。古人把读死书的人叫书虫,这个比方很传神,虫把书蛀吃了,自己却长不大。
孔子说“一言以蔽之”。一个和尚说得更生动:“一句合头语,千古系驴橛”。一句要紧的话,可以拴住千万个脾气很犟的人。远的不说,身边的例子随手可拾。六十多年前有一句要紧的话,叫“枪杆子里出政权”,三十年前有两句话,叫“摸着石头过河”,“发展是硬道理”。十多年前有“三个代表”。现在正学习着的一句话叫“科学发展观”。蒋介石当年的政权为什么失败了?其中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合头语使用不当,“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漏掉一个”、“攘外必先安内”,说的都是不合理不靠谱让人笑话的话。残酷的春秋历史印证了一个道理,一句合头语流传的时间越长,经典的魅力越持久。
贾平凹手书《千字文》,用时整整一个下午,还有大半个晚上,一直到夜里两点多才竣工。他妻子嫌写得慢,帮忙拽宣纸,袖口沾了墨汁。第二天我去取字的时候,他说,“你该赔一件衣服的。”我说,“应该,再搭一副套袖。”
另一支笔
好像是1998年,贾平凹过生日的那一天,朋友们凑钱送给他一支大毛笔,祝贺他文学人生二十年。笔有拖把那么大,他很喜欢,倒插在书房的一个大号汉罐里,笔锋向上。没料到的是,收到笔的第二天,他的书法润格涨价了,而且在书房里贴出了告示:无论亲疏,不分长幼,润格面前一律平等。朋友们怨气连连,这意味着再也得不到免费待遇了。于是,“一支笔的故事”就悄悄传讹了。传说贾平凹满月那一天,家人宴请邻里,酒席高潮时,准备了笔、塑料手枪,还有木头削制的官印,让他“抓周”,但他的小手一把抓住的是自己的牛牛。家人搪塞着说,也是一支笔。后来又有人把这故事引申到他小说写作里的性描写上,这讹传得就更远些了。
贾平凹的另一支笔是书法和绘画,书法沉实劲道,得天独厚。绘画是随意赋形,绕过章法的。后来他兼做了一家美院的教授,他做教授,授出的东西少,得到的东西多。有一个时期,他沉迷于画法的研习之中。一天半夜,他邀几个朋友赏识他的“新得”,宣纸铺陈了一地。一位画家恭维他,说有了学院派的意思。他再问我的看法,我的话让他有点扫兴,“我同意学院派的说法,但后边要加三个字,民办的。”扫兴却也高兴,他愿意听到真话。贾平凹有一个难得的品德,就是容得下批评,我常常想到一个问题,在他三十多年的写作道路上,如果他不是正视那些接二连三的“严厉批评”,他今天的文学成就恐怕要大打一些折扣的。在一次针对他的研讨会上,他形容自己是核桃命,要被砸着吃。
贾平凹办过多次书画展,其中最成功的有两次。一次在深圳,一次在成都。深圳人的评价是“呼吸到了西安城墙上的风”。成都书画展是2008年五一期间,他回来的第三天发生了汶川大地震,我问他,“这事轰动效应有点太大了吧?”他说,“再不搞了,惹这么大的乱子。”
1998年我做《美文》副主编,做为主编,他当时给我写了四个字,忘知守本。这其实是他对艺术的态度。这些年来,他一直恪守着这个守则。关于如何写作,还有一个流行的观念,叫“十年磨一剑”,意思是只有慢写才出精品,常举的例子是曹雪芹和《红楼梦》。我对这个说法是持一分为二态度的,写作速度的快与慢和是否精品没有直接的关系。有一种老式手枪,叫“单打一”,也称“铁公鸡”,子弹是上一发打一发,武汉产的汉阳造是五发装置,驳壳枪是二十发,机关枪是连索的,什么枪打什么子弹,并不是射得慢的才是神枪手。精品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让一个手笔快的作家慢写,等于告诉他对这个问题尚没有考虑成熟。有一次,在《美文》编辑部的会上贾平凹说,“我怎么就写不慢呢。”我建议他,“用毛笔试试,学曹雪芹。”
一个人问我生活中的贾平凹是什么样子,我给他念过一段伍尔夫评价蒙田的话。现照录如下:
“可不是开门见山的人。这位先生眼睑下垂,脸上带着做梦似的迷迷惑惑的神气,一边面带微笑,一边又郁郁不乐,叫人难以捉摸,要是从他嘴里掏出一个明白答案是办不到的。”
(本文图片为资图片)
作者系散文家,《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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