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舟者,名僧也。道光五年(1825)春至道光七年(1827)秋,六舟任荻港演教寺住持,历时两年有半。前尘往事,湮没无闻,今日得于翻出,虽仅片言只字,历经岁月沉淀,已属难得。
一、名僧名寺
“商彝周鼎,汉印唐碑,上下三千年,公自有情天得度;酒胆诗肠,文心画手,纵横一万里,我于无佛处称尊。”这是清代金石家严保庸赠六舟上人的联句,也是六舟一生与金石书画结缘的生动写照。
僧六舟(1791—1858),俗姓姚,名达受,又字秋楫,浙江海宁人,九岁出家于海宁白马庙,拜松溪老和尚为师,十七岁正式剃染为僧。别号与斋名众多,且别有创意,如万峰退叟、南屏退叟、西子湖头摆渡僧、小绿天庵僧、磨砖作镜室、宝素室、墨王楼、万峰山房等。
正如赞语中:“我于无佛处称尊”,六舟的名声主要来源于金石书画界。诗书画印,靡不精通,嗜金石,富收藏,精鉴别,刻竹、凿砚均名重于时,尤擅传拓,古器物的全形拓,更是堪称一绝,阮元以“金石僧” 、“九能僧”称之,一时名播海内。
“六舟乃一方外和尚,既无一官半职,也不可能有太雄厚的财力,却能在当时金石圈内立足,引得名流硕彦,竞相交攀,主要凭藉的还是传拓方面的一技之长,尤其是传拓古器物全形的绝技”。许瀚赞其全形拓:“精巧出人意表,如人意中,皆就原器拓出,不爽豪发,觉彩色模饰之图,又不足系余怀矣。”“其书画、篆刻、刻竹、制砚等方面的才艺,虽不能与传拓等量齐观,但也颇具个案价值。”其金石收藏又以“奇奇怪怪,时出寻常之外”而称“砖癖”。有《宝素室金石书画编年录》《小绿天庵吟草》等多部著作传世,金石拓本、书画等传世作品也颇为丰富,近年来有《六舟集》《古砖花供》等六舟作品集或六舟研究著作刊印。
“演教院,在县东南三十里荻冈(港),钱氏建,号兴福院,先当周显德二年,本朝建隆元年重建,治平二年改今额。”这段文字见于湖州尚存最早的志书《宋﹒嘉泰 吴兴志》,周显德二年公历为955年,算来建寺历史已超千年,是荻港一地最早见著于文献的古迹,就其建寺历史而言,也可列名寺榜了。而在学者高宝平所著的《湖州寺院探访》一书中有:“……当年寺院规模甚宏,寺内大雄宝殿的匾额为当朝宰相严嵩所书……至明代易名为演教寺。”
清代时,演教寺为杭州西湖四大古刹之一净慈寺的外院,与杭州净慈寺为一宗。“西湖十景”之一的“南屏晚钟”即源于净慈寺内之洪亮钟声,故人们也称净慈为南屏。小镇上的一所寺院居然直辖于杭城的一所名刹,亦属难得,或许也正是由于净慈、演教两寺之渊源,荻港百姓一直有一种骄傲,认为演教寺的佛像最为精美,可媲美于杭州灵隐寺。
道光年间,名寺迎来了名僧,自然更是一件幸事。
二、入主演教
“道光五年乙酉(1825),湖州荻堽镇演教寺虚席,寺为净慈外院,松老人命余主席,遂于四月二十八日进院。”多才多艺、诗书画印靡不精通的六舟上人来到荻港演教寺担任住持,那年六舟三十五岁,正当壮年。
六舟上人入寺不久,即遇到一件前任遗留下来久拖未决的俗事。在难缠俗事面前,六舟上人何策何为?在其自撰的《寄迹》一文中有详细记载,现全文抄录:
“吴兴荻堽镇演教寺,为净慈先法祖主云老人重兴道场也。受于道光五年春进院,后适有邱姓老翁来告云:寺之恒产十六亩余,在大港东,为先远祖讳瑞宇公捨施寺中,尚未勒石垂示后人。已经前住持刻木主,设供祖堂矣。既欲勒石未就,余曰:‘令祖既有功德在寺,当为显之,望开节略,即可撰文刻石矣。’邱即去,越日又诣寺,谓余曰:‘此乃年远,无从稽查,乞将此语作文纪之□也?’余曰:‘不然,口说无凭耳。’邱怏怏而去,云此事□三岁孩童共知。余屡询耆旧,皆曰然。嗣查寺中文券,□单大港东田乃顺治、康熙两朝,为退岩和尚自置之产,邱瑞宇在座作居间人者,方单印契甚为详细。复招邱至寺,余特示之。复嗔之曰:此系伪本。明明唐突,余置之不论,屡次缠扰不休。至七年秋,余即出辞帖,蒙护法坚留之。余实告其事,因邱姓假冒捨田功德,余清理明白退交,后来免得此累,众护法皆允诺。择日即迓四方乡宦及邱族等人,当时出契券方单□视。邱姓仍说和尚善刻印章,此乃伪作也。众护法闻之骇异,私下不能为之,须得有司断之真伪。即命里长一同送至有司检验真伪。邱姓遂服,即命邱裔将长生位入炉焚化,并书明寺之万年簿云:此大港东田十六亩余,为前住持退岩和尚自置之产,非邱氏捨施所有。邱瑞宇乃作居间之人,此系冒称捨田护法。今邀乡宦护法共议其实,此后不许入寺滋扰云云。即拉邱裔具押以上,后撰文勒石于大殿侧。”
身为寺院住持,虽是出家人,有时也不得不为凡夫俗事所羁绊。难能可贵的是,六舟的处置合理而得体。面对地方不实言传,在“屡询耆旧,皆曰然”的情况下,并不盲目轻信,仍能冷静溯源,最终找到实凭,依理明断,果敢了结,无半点拖泥带水,尽显六舟上人之允公允能。
大港东在荻港之东南,水路约3华里,现属和孚镇河东村,其北一河之隔,乃和尚圩,为一数百亩的大圩田,属荻港村田产,吾辈少时曾在此圩田劳累流汗。父辈们口口相传:此圩田产多为演教寺之庙产,故名和尚圩,其南边的金刚圩也是如此,因和尚、金刚皆庙中人物也。有了“邱姓先远祖施舍庙田”言传不实事,我不禁暗忖:和尚圩、金刚圩名字来源之传可实?
此俗事或许让六舟上人确实有些心烦,还见于《宝素室金石书画编年录》“(道光七年)七月望后,辞退演教方丈。时有邱姓者,冒称捨田演教之护法,余清理其事,庶免后来者为其所愚,因勒石置方丈而回。”六舟所勒之石自然难于寻觅,但六舟之干练由此可见一斑。
三、竿木逢场
“余于(道光)五年(1825)春奉嗣法老人命,主持荻堽(港)镇之演教寺,得与本镇乡宦章氏等辈相知,竿木逢场,殆无虚日。” 这一段话同样出于六舟自撰之《寄迹》一文,竿木逢场,意为“悟道在心,不拘时地。”
章氏是荻溪大族,其时科举正盛,“得与本镇乡宦章氏等辈相知”,也是情理中事。六舟任演教寺住持始于道光五年春,终于道光七年秋(1825-1827),初步排查,其时的荻港章氏,仅在世举人就有10位,他们是章耀曾(1759-1831)、章庆曾(1768-1832)、章高(1765-1832)、章钧沐(1765-1842)、章初(1773-1831)、章超文(1779-1841)、章煜文(1784-1829),和其时尚未中举,稍晚中举者章逢辰(1798-1830)、章寅(1805-1850),贡生、廪生、庠生等则要多得多。此外吴氏、朱氏等族也有“乡宦”不少。
国人的传统文化中,儒释融合与儒释并宏是一种普遍现象,宋代苏东坡与佛印和尚的友谊与故事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六舟年少时接受了一定程度的系统的儒家教育。嘉庆四年,九岁的六舟开始就读于村塾。”六舟说:“予年十七读儒书粗毕,即亲释典,并习瑜伽诸仪轨”。在海宁白马庙时的师傅松溪上人,杭州净慈寺的师傅松光上人,都有着很高的书法及绘画修养。六舟上人虽是寺僧,同时有着良好的儒学底子,到荻港后“得与本镇乡宦章氏等辈相知,竿木逢场,殆无虚日。”事属自然亦是必然,他们相从相知,相互切磋交流,一起参禅悟道,诗书画印砖,唱和互赠,同赏共鉴,其情其景,可以想见。
六舟从小出家,儒释兼修,没有科举的压力,其学习内容相对自由和宽泛的多。见多识广、多才多艺的六舟的到来,相信于终日专注于科举的家乡书生与乡宦们,无疑是犹如沉闷的夏季吹入了一股清新的凉风,无论是治学内容还是治学方法,都应该是有所触动的。这两年半时间中,荻溪乡宦章氏辈与六舟相互之间的交流学习活动没有留下更多的资料可寻,但我们有理由相信“竿木逢场,殆无虚日”八字的背后,于六舟有益,于家乡的书生与乡宦之益或许更甚。
四、磨砖作镜
“演教南屏本一灯,忽然飞锡命山僧。苕溪不异明湖水,先许磨砖策上乘。”这是六舟的《荻堽小住》诗,诗后有注释如下:“湖州荻堽演教寺,为先法祖云老人重修道场,道光乙酉,松老人命受主席,丁亥秋,辞归南屏。时得六朝古砖甚富。”
诗的前两句交待了来荻港任住持的事情原委,句中“南屏”即指“净慈寺”。后两句说的是在荻港的生活感受。六舟有一斋号,“磨砖作镜室”,“磨砖作镜”本是一典故,以磨砖无以能作镜来晓喻对方:做事成功应选择正确的途径与方法。六舟自述“余性嗜金石,集所得古砖计五百余种,择温润者制为砚材,颜其轩日‘磨砖作镜’,聊以自警。”而此处应该是典故反用,在荻港演教寺任住持两年有半,六舟认为虽属“磨砖”,却并非无益,一定的磨砺是必要的,所以才会有“先许磨砖策上乘”。
更何况还收获“六朝古砖甚富”,其时六舟对古砖兴味正浓,来荻港后的第二年“道光六年是他收获古砖非常丰富的一年”,“正月元宵后,命舟之云巢,见山村土垣中汉晋古砖甚多。余所得十余品,其中最古者为西汉末建元号以前物,文曰‘八年八月二日’,字形甚奇古。”云巢离荻港不远,有菰城遗址。六舟在荻港时除了古砖的收获,在与荻港“乡宦章氏等辈”的切磋交流中,相互间或有类似于“磨砖作镜”的相互启发与感悟。
磨砖作镜,文化的交流,思想的碰撞,必然会产生新的文化现象。六舟的到来,如果于荻港文人有所触动与影响,在笔者的脑海中,首先想到是章绶衔(1804-1875)。章绶衔比六舟小13岁,六舟任荻港演教寺住持时,章绶衔尚年轻,仅二十二岁,廪生。而六舟也并不大,年仅35岁,其时的六舟名声还不是很大,所以与六舟“竿木逢场,殆无虚日”的“本镇乡宦章氏等辈”,或许以章绶衔等年轻的贡生、廪庠生居多,而非那些年事已高、功成名就的举人老爷们。多年后章绶衔也成为了一名书画家、鉴藏家。而且其书画、书籍、古砖皆喜的收藏之法,颇类六舟。笔者私度之,这或许是受了六舟的影响而为之。其斋号多、印鉴多也类六舟,有的斋号与印鉴还十分相似。六舟有斋号“磨砖作镜室”,而章绶衔有“磨兜坚室”;六舟有印鉴“二十八宿井砖之室”,而章绶衔有“九井十三潭邨人”等,当然,这些也可能纯属巧合。
六舟与荻港文人的交往随着六舟的离职而自然中断,其后,文人之谊有没有延续?无更多资料可以明确。《小绿天庵吟草》中有诗《送涅白还荻溪即和留别原韵》:“却少回头一念差,交情淡处味偏加。送君返櫂清溪上,无限凉风在藕花。”但诗中的荻溪是否就是指荻港?涅白又是谁?都缺少相关的考证材料,只能定以“待考”二字。
200年前,六舟在荻港演教寺任住持两年半,因为有他自己的记录,今天我们有幸了解一二。希望此文能够变磨砖为抛砖,期待更多“六舟在荻港”的故事和资料得于重现。
参考文献:
①《湖州地方志丛书(一)》,《宋﹒嘉泰 吴兴志》,2019年12月。
②高宝平撰,《湖州寺院探访》,华宝斋富翰文化有限公司,2011年12月。
③清释达受撰,桑椹点校:《六舟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11月第1版。
④王屹峰著:《古砖花供――六舟与19世纪的学术与艺术》,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年4月第一版。
⑤章文熊等编纂:《吴兴荻溪章氏三修家乘》,光绪癸巳年刊本。
2024年3月10日记于四毋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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