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红飘带》中的“飞夺泸定桥”画面。
沈尧伊出席《地球的红飘带》连环画原作研究展。
“唯有艺术才能留住时光”,73岁的连环画家沈尧伊尤为欣赏这句话。
大半辈子都痴迷于红色题材的他,还在中央美术学院念书时就笃定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是从造型审美去表现长征。“这是我的愿望。”他说,连环画不应该只是被看作小人书,而是与单幅画平行的重要画种,关键看画画的人有无本事。
正在北京画院美术馆展出的“《地球的红飘带》连环画原作研究展”,展出了沈尧伊为长征创作的926张原稿中的绝大部分。从这里,人们可以重温红军那远去的身影。
初衷
在迷惘的年代做正确的事情
中国革命历史上的一次重要迁徙,它的图像资料却近乎空白。沈尧伊说,目前为止未见一幅中央红军、红四方面军长征时期的照片,红二方面军有8幅,红二十五军有7幅。为了不该忘却的记忆,他决定用画笔描绘那段历史。
沈尧伊着手画长征题材是1975年的事儿,那时他在天津美术学院已教了两年书。不过,即便处于“文革”后期,“四人帮”并不乐意有人搞这方面创作,“因为江青没参加过长征,说这是给‘老家伙’评功摆好。”年轻气盛的沈尧伊颇不以为然,执意画长征题材,多少透出些“你越不让干,我越得干”的意味。后来恰巧毛主席的一位警卫员写了一本名为《跟随毛主席去长征》的小册子,他就想将它改编成连环画。很快他找到总政文化部出具了介绍信,开始了他的第一次长征。那年的5月至8月,他从北京出发,一路前往江西、湖南、贵州、云南、四川、甘肃,直至延安,边走边画了三个月。他还记得那次远行,他从天津美术出版社预借500元差旅费,归来还了100多元。
“住在梦笔山海拔4000多米的雷达站,山腰都是原始的杉林。我钻进丛林写生,层层叠叠倒塌的树干如同沙发床;粗大的杉木布满五色的苔藓,枝干间挂满了透明的絮幔,简直就是童话般的世界。”沈尧伊还记得第一次重走长征路时的诸般细节。他说,时隔两年后故地重游,大片的原始杉林已不见踪影。“还好前一次的绘画留下了消失的美好,情感在画中得以永存。”他很庆幸在那个迷惘的年代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北京画院参与策划此次展览的王亚楠介绍,沈尧伊算是当今画坛重走长征路的“老兵”,分别在1975年、1977年走过一回,在接到为魏巍的同名小说《地球的红飘带》配画的任务后,他又分别于1988年4月、1990年4月,重走过两次。而在10年前,他沿着红四方面军的行进路线,走完了自己的第5次长征。
不过,以连环画再现长征,走得并不顺利。“连环画处于低谷已经很多年了,在其他画种一尺就可以卖上许多钱的情况下,人们干吗要画连环画呢。”创作“红飘带”时,沈尧伊甚至连画架子也用不起,两把椅子一并放个框,坐马扎儿上就开画。那时因为买不起好的卡纸,就买了一批工厂废弃的蜂王浆包装盒,拿它的背面作画。“‘红飘带’前几集是15元一张,后来涨到25元。”为了缓解拮据,沈尧伊只得揽些其他活计以贴补创作。
创作
画过草地时神经都出了问题
“魏巍写到的地方我都去实地考察了。只是他那时有专车,我只能坐长途汽车,还有不少地方要用腿走。”重走长征的途中,沈尧伊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买下一段路程的车票。“那时候不比现在,很多地方一周也就一两趟车。”运气好的话,他可以坐在窗旁抓描沿途素材。每一次奔赴长征路,家里人都觉得他像失踪了一般,几个月后他带着厚厚的写生稿和草图回来。
从贵州土城红军指挥部到青杠坡前线指挥所,当年毛泽东走过的小路,一条倾斜的坡道,石子、草丛、泥泞均在他写生的范围内。“我的想法很单纯:沿着历史之路亲身走进去,‘设身处地’才能引导观者身临其境。”
沈尧伊说他最大的收获来自徒步翻越大雪山——夹金山。夹金山海拔4600米,终年积雪,空气稀薄,是红军当年翻越的八座雪山里最难的一座。“红军过雪山是在夏天,山下炎热,他们穿着草鞋和单衣上去的,当时就喝点辣椒汤。海拔高、温差大,一下死了好多人。”沈尧伊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四月的一个晴天,吃饱穿暖了,还有个藏族向导。尽管如此,他遇到的困难依然是空前的。由于缺氧,一步一停,越向上休息次数越频繁,登上顶峰用了整整8个小时。“当年我要随队过雪山,非掉队不可。”他说,尽管不少红军战士很年轻,但同样过雪山的徐特立,长征时已57岁,比他年长10岁。
“现在很多人喜欢玩极限运动,但那毕竟是吃饱喝足后干的事,跟长征过雪山是两个概念。”沈尧伊说,下山更费劲,好不容易下到雪线,不曾想膝以上还是雪,膝以下竟成了冰水,几次摔跤,脚也完全冻麻木了。“不经过全身里外衣服全湿,就不知道什么是长征。没有那种经历,画不出那种画。”
描绘红军过草地是沈尧伊遇到的一道坎儿,“当时一边想着红军战士陷在草地泥坑里,一边浮现张国焘在向中央红军讨价还价的画面,心里各种纠结,整个神经都出了问题。”他告诫自己不能陷入情绪里,改来改去又重新画了一遍。
“相比画画,案头工作更重要。到各地寻访可资借鉴的文字和照片,实地勾勒习作和草图,只有当把这些大大小小的纸片用磁铁固定在数个大屏风上,我再钻进由这些屏风围成的半圆形之中,才能心安理得地动笔作画。”谈及创作,沈尧伊归纳为“取舍—概括—形式—典型”,在一次次循环中,无限接近历史。
心愿
给后人留下一部可视社会史
在沈尧伊看来,历史如同一个立方体,有六个面。“你把六个面都看了,就会感觉里面的内容很充实,它才是整体的。”他说,随着拥有的史料愈多,越发觉得长征的伟大不在于过去那种神话式的描述,而是实实在在的过程,“我更愿意把长征看成现实,通过它给后人留下一部可视社会史。”
他说,从事历史题材创作的画家,门槛并不低。“首先要具备与军史专家平等对话的能力,而比起史学家来,历史在画家的眼中还要更加可触可感、细致入微。”他以红军戴的八角帽为例,一方面军和四方面军就不一样,每个人的军帽也都不一样。因为当时红军没有被服厂,衣帽都是自己做的,不可能整齐统一。“那些再现长征的影视剧里,八角帽都是八一厂定做的统一制式,如果我们拿它当作历史,无疑就是以假乱真了。”
沈尧伊收集了大量上世纪30年代的老照片,并从1931年至1934年中央苏区少量现存照片,以及美国记者斯诺于1936年在红军到达陕北后拍摄的照片中,多方结合推断相关人物的形貌。“毛主席那种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挥手的常见形象,我基本不用,只有通过那些似乎没有动作的动作,才最能刻画一个人彼时彼刻的心境。”
尽管“红飘带”为沈尧伊赢得了赞誉,可在900多张画里,他说只有三分之一自己勉强看得上,《彝海结盟》就是其中之一。“我往彝族地区跑了好几趟。彝族人的生存方式绝对不像我们在影视作品里看到的那样,他们根本就不穿鞋,没有床,就坐在地上,中间一个火堆,拿石头围起来。身穿羊毛织的一种披肩,就那样一围,里面赤身裸体,压根儿没有衬衣衬裤。”
“只要有图像,就必须负责任,创作就是一次次朝圣和较真儿。”他说,当时交战双方的枪支,绝大多数都是仿制的,枪型五花八门。“像1940年代英国研制出的司登枪,绝不会出现在长征途中,这种最低级的错误,会毁了整件作品。”
沈尧伊不止一次感叹,如果不是红军,途中各种战略战术根本实现不了。就拿《飞夺泸定桥》来说,原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口,还是被红军拿下了。一些年轻作家认为爬铁锁不合理,但沈尧伊专门到实地考察过——9根铁锁,每根相隔30厘米,不怕死的红军战士凭着不怕死的冲劲儿,恁是将敌军震慑住了。
感悟长征精神
“面对艰难,永不放弃”
沈尧伊在社会上产生较大影响的作品有于1975年至1977年间创作的油画《而今迈步从头越》《革命理想高于天》;1988年至1993年间创作的长篇史诗连环画《地球的红飘带》,以及1995年至1997年间创作的油画《遵义会议》等。其中,《革命理想高于天》曾拍出4025万元。
“有的人觉得自己很聪明,能同时干很多事,我没有这种天分,干好一件事情就很不错了。”沈尧伊把一辈子的心思都托付给了红色题材,始终不改初衷。为此,他听过的风言风语也不少。最初有人认为他老搞这些,不能创造利润;再后来又有人认为他是在歌功颂德。他说,自己从来都不为潮流所动。
关于长征精神,沈尧伊是这样理解的:当面对重重艰难时,始终有信仰,有纪律,永不退缩,永不放弃。“研究得越细,你就会发现他们太难了。”在他看来,长征这段史实应该是中华民族每个人都应该知道的一段内容。“有些文化,像长征,是必须知道的,否则,不成其为中国人。”他说,当有一天中国真正强大后,民族历史很可能成为世界史,“如果我们自己都没有留存好历史,今后又拿什么与他人分享。”
对于自己的创作方式,他认为并不值得人们效仿,艺术原本就应该是多种样式并存。他说,像他这样将细节真实追求到极致的,只是创作方式的一种,不必都搞现实主义,“只能说我这条路难走一些。”他不认同动辄打着某工程旗号的重大题材创作,“生产方式不是这样的,艺术创作是有个性的。至于什么派,都是理论家后来总结的,但艺术家都是有独特个性的。”(记者 陈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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