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包背着一个塞得满满的黑色双肩包,背包一侧装着一瓶她亲手做的酸辣酱。她要把这瓶酱料带给她的爱人。
她行动干脆利落,快速穿过车流和人群。没有人知道,她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几乎不识字。在她幼年时,上学的机会是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不过很快就失去了。在她生活的苗族村寨,她的姐妹从未上过学。
阿包一直很想认字,却很少有写字的机会。她最难忘的是,她20多岁时被人贩子拐卖后逃回家的途中,在北京和武汉的收容所里,有人叫她签字,她害怕写得不好,没人送她回家。
两年前,年过五旬的阿包通过手机上语音转文字,誊写出一本叫《阿包》的书。最早产生写书的念头,是她被人拐卖逃回贵阳之后,她想告诉两个女儿,那些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希望她们懂得她经历的生活,不再重蹈覆辙。
“一个不识字的女人对着手机,一定要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这件事情本身就很特别。”帮阿包出书的出版社编辑涂涂说。
阿包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像我这样卑微的生命
如果不是阿包写出来,她的女儿小菊永远也不知道母亲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风暴。
小菊知道的是,1968年,阿包出生在贵州黔东南的雷山县固鲁村。阿包的母亲在她8岁时去世以后,继母带来了四个孩子,家里人口变多,而粮食不够。阿包饿肚子时只能忍,没学上时忍,干活苦累时忍。小时候她一心想读书,她可以认字,可以不用干那么多苦力活。
这是阿包人生中所照的第一张相,当时她大约5岁。左起:哥哥、妈妈、姐姐,阿包、爸爸、舅舅。
为了赚两块八毛钱的学费,阿包挑红薯藤到街上卖,到山上割草药、采茶卖,但很快她上学的希望落空了。她是家里的重要劳动力,而她赚来的钱只能补贴家用。
后来,20岁的阿包嫁给大自己18岁的煤矿工人老赵。老赵离过婚,和前妻有个女儿。阿包又生下两个女儿,加上老赵的母亲,一家五口人生活在一起。阿包一直拼命挣钱养家。
20岁这一年,阿包嫁给了大她18岁的煤矿工人老赵。
关于阿包的内心世界,女儿小菊并不知道。刚开始,阿包也担心这些经历写出来,女儿们会感到难为情,但女儿们宽慰她说,没关系。
阿包写完后,小菊看了她的手稿。她第一次看到阿包详述自己的经历,加上细腻的内心独白。其中,最让她觉得难过的是阿包从河北一路逃回贵阳的经历。在小菊六岁的时候,她有些许记忆,妈妈有很长时间没回家。
27岁那一年,阿包到贵阳人才市场的街上找工作,有人跑来问她是否愿意跟着出差送点东西,大概三天后就能返回,能拿到几百元的报酬。这人让阿包送的东西像一个金黄色的小青蛙,说是黄金,让她拿好。
阿包当时稀里糊涂,觉得是一份不错的差事。坐上火车之后,经过三天的路程,她被带到了河北的一个村子,才知道自己被人卖了。
她一心想逃回家,回到孩子身边。逃跑的动力驱使她冒险试一试,那是1995年,她想尽办法逃出了那个村子,坐客车到北京,又在收容所里待了一两个月,才乘火车回到贵阳。
当她到家时,看到的却是老赵和前妻在自己家中。小菊再次见到妈妈时,妈妈说,她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上班了。
阿包没有离开老赵,因为老赵赶走了前妻,最终选择了她。两人又决定重新挣钱把家撑起来。后来老赵得了肝癌,阿包一直照顾到他去世。
逃回家的阿包除了在妇幼保健院当护工之外,她还给二十多家人打扫卫生。那时阿包30多岁,早上5点起床去医院拖地,从医院下班后,她还去打扫两家人,回家大约晚上10点。两只手天天泡在水里,但每月能挣两千多块钱,成为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
阿包在书中写道,我并不害怕贫穷,最怕的就是被人打被人歧视……像我们这样卑微的生命,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干完活回家路上,有时她想,人为什么要那么苦?但转念又想,人勤快还是好的,每个月都有收入补贴家用。两个女儿读到大学,家人生病花钱,这些事她没借过一分钱。平时吃简单点,少花点,老赵喜欢喝点小酒,没有钱买花生米,就买黄豆,炒一碟就可以。
小菊记得小学时,周末常常乘坐公交车从郊区到市里,跟着阿包去打扫卫生。她看到阿包每次去别人家里,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把雇主家里的东西碰坏,一根头发都不敢掉地上。
有一次,母女三人到一户人家里打扫,房子是三室一厅,刚装修好,地上全是灰尘和垃圾。两个女儿也帮阿包打扫,但是阿包说她们没做干净,就重新打扫了一遍。小菊问,这样我们两个不是白做了吗?阿包说,打扫一点不能马虎,如果我们做得不好,下次他们就不找我们了。那天她们从早上打扫到晚上10点多才回家。
小菊对阿包说,妈,你一天累得很。她说,能养活这个家,就不累。她试着去理解母亲,阿包生活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导致她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安全感。阿包说过,人手里没钱,心是很慌的。
上大学的时候,小菊的很多同学都是靠父母贷款上的大学,毕业后还在挣钱还贷款。她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她的学费和生活费,阿包都直接拿给她,从未让她觉得自己生活在贫困中。
小菊从阿包身上学会的是,靠自己一直努力地生活。大学毕业后,她开始做晚托班,从来没有完整地休息过一天。
阿包取自她的苗族名字“包里给”,“包”是路边生长的一根刺的意思。阿包出生在一个长刺的季节,路边长满带刺的草,父亲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从此以后,她像一根刺一样,一头扎进生活里。
像一根刺,扎进生活里
“我因为走错了路来到人间,却依旧没有改变一生是牲口一样的命运?”
阿包写下的这些文字和涂涂以往看过的都不一样,“像在控诉命运,却又真实。”
2021年,阿包写好后,潘年英帮她改了一遍错别字,就拿给出版社。潘年英是阿包现在的丈夫,比她大五岁,她叫他潘哥。按照出版社的建议,他压缩了一半的内容。出版社的人认为文本还不行,太口语化了,应该文学化一点。在这点上,潘哥并不同意,他很坚持,说如果文学化,就不是阿包写的了。
虽然他之前就反复听阿包讲她的故事,但当这些故事变成文字后,他仍一下子被带了进去。
潘哥又联系其他出版社。2021年,涂涂收到一个书稿,是同行转给他的,说这个书稿很有意思,但是达不到传统的出版要求。第一个编辑拿到稿子的时候,从第一页就开始改动了,“因为他觉得开头像流水账一样”。涂涂说,但编辑改了几页之后就停下来,把全书读完之后,又把改过的地方,改了回去。“他发现不能改,或者说改不动它,会觉得力量就消失了。”
虽然第一眼看上去,阿包的书稿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但让涂涂想到人类古早的口传文学传统。
“她没有经过文学训练,连字都不认识,跟我们习惯的文学阅读不同,有很强烈的异质感,甚至开头会让人有小小的不适感。”涂涂说。
但是当他读完第三页后,他确信阿包讲故事的能力非常强。他记得阿包写道,她12岁开始上小学一年级,为了上学,她自己想办法赚到两块钱的学费。二年级时被迫辍学,原因是女孩不能上学。“这种命运的无奈压在一个小女孩身上的重量,和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还是无法抵抗的无奈立刻全都涌现出来。”
看完后,涂涂有一种感觉,它写的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挣扎,以及一个人经历了命运的重压后,没有放弃,一直保持着对世界的善意,最后她活出来了。涂涂决定要出版这本书。
刚开始写的时候,阿包没想过能出书。因为此前的出版社一再要求修改,潘哥有些沮丧地说,你这个书还很难出版。阿包说,不出也好,反正全是狼狈的过去。但是潘哥说,那不会的,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也是有意义的。
阿包曾经告诉潘哥,她16岁进城打工,靠卖菜为生,后来嫁给老赵,相继生下两个女儿。老赵的工资不高,家里本来一贫如洗,但在他们生下第二个女儿的时候,因为超生被罚了款,家具都被搬走了,连大女儿小菊的存钱罐也被拿走,害得小菊整整哭了一个礼拜。
16岁的阿包曾在潘哥家里当了两年多保姆,带小孩、洗衣服、买菜做饭都是她做。他知道她善良勤快。她经历结婚生子,照顾生病的丈夫、哥哥、父亲,又相继送走他们。
17岁,阿包来到省城贵阳,给表姐带孩子。
听阿包讲述她的经历时,潘哥很多次掉下眼泪。而且,他会在心里暗暗发下誓言:只要阿包不离开我,我就永远也不会离开她。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去保护她,不要让她再受苦,我要让她在晚年能品尝到做人的尊严和幸福。
曾经有一次,当阿包讲起她的故事时,潘哥说,阿包你太苦了,你可以把你的经历都写出来。潘哥想到的是,一个小人物从上世纪80年代走到今天的故事,有很多时代的信息,他想把它写成小说。当时他在湖南科技大学教现当代文学,后来也教人类学和摄影。
但他一直忙着,这想法就搁置在那儿。有一天,他突然看到阿包坐在桌子前,写什么东西,他还觉得奇怪,阿包不识字,怎么会写东西?
阿包说,女儿小菊告诉她,手机有语音转文字功能,她先对着手机讲出来,转换成文字,再一个字一个字誊抄下来。抄完她又继续对着手机说,继续写。
潘哥走过看了一眼,所有汉字密密麻麻地抄写在本子上。阿包不懂得分段,也不懂得使用标点符号。不过,潘哥惊奇地发现,她的字居然写得很不错。可以说,不逊色于他教授的那些大学生。
阿包是悄悄去超市买的信笺纸。潘哥拿给她几个笔记本,说信纸不容易保存,笔记本有塑料包装壳,要耐磨一些。后来她就用潘哥给的笔记本写,写了好几本。那段时间里,只要一空闲下来,阿包就坐在书桌前,埋头写字。那时她还把小菊的女儿、一岁的外甥女带在身边。等把孩子哄睡着了,安静了,她就开始写。
记得住的过去,她全部说出来,“可能也有些记忆漏掉了”。阿包说,衰老之后可能会出现一种现象,当我们正在努力回忆某些事情,而且几乎差一点就能够全部想起来的时候,却总也想不起来。
湖南的校舍里,书房里只有阿包和潘哥两个人,他们一人一张书桌,各写各的。手写速度慢些,潘哥想教她在电脑上打字,但阿包不认识拼音,学了一段时间始终学不会,就还是用她的老办法。
“一个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跟文字有过任何交道的人,当然是不会写作的。”潘哥刚看到她开头写的那段文字时,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他对她说,你不用每一句话都要讲“那时候”。
半年之后,阿包把她记得的故事写完了。潘哥拿到打印店里打印出来,再来校对和修正。他帮她删除了一些“那时候”。但后来他发现,其实不删也是可以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才是她的风格,“而这样的风格恰恰可以跟成熟作家们的文风相映衬。”后来他尽量保留她的文字风格,不删改她的句子,只帮她分行和断句、纠正错别字。
阿包写下的这些文字的时候,潘哥常常看到她眼泪汪汪的。“这书中的故事,是她个人生命史的真实记录。”
“她从农村进入城市后的那种努力和挣扎,以及所面临的种种生活困境和出路,一点也不亚于一部严肃的人类学田野志的书写。”潘哥说,而从文学的意义上讲,一个文盲朴实无华的文字,也严重地挑战着那些酷爱修辞和迷恋形容词的作家群体的文本。
用语音转文字写了一两年后,阿包慢慢发觉认识的字也越来越多。最近,她又用同样的方法写了一本书,是关于她在医院做清洁时看到的故事,以及她和兄弟姐们的故事。
潘哥发现,阿包有强烈的写作冲动,这种冲动不是面向社会的,她想留下点什么,让女儿们知道她这辈子走过的路。
在母亲的经历中,小菊看到了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女性,但“却总有一股向上的生命力”。
从抵抗命运中活了出来
阿包说,如果没有遇到潘哥,这本书也写不出来。阿包57岁,穿一件深红色的雪纺长裙,扎着一根高马尾。今年9月这段时间,阿包在贵州兴义市帮小菊照顾两个女儿。
阿包从前是潘哥家的保姆,现在是他的爱人。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跟她在一起生活,甚至都没想过今生今世还会相见。潘哥说,事情就是这样的凑巧,他生了一场大病,让他只能求助于阿包。
六年前的12月,天气很冷。潘哥到贵阳后下了高铁,阿包去接。第一眼,她简直认不出他了,潘哥像一个孱弱的老人,拄着拐杖,背着包,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阿包说,你怎么像从某个农村出来的,又像经历了一场大的灾难,完全不像一个大学教授。
潘哥的生活的确发生了变故。潘哥说,那时候,他孤零零的,前妻和女儿因为一些原因离开了。他突然想到阿包,因为她之前在他家干活时,就觉得阿包是一个很勤快和可以依托的人。
2018年,阿包照顾生病的潘哥,潘哥给她买了这一身衣服。
那次潘哥在阿包家里待了四十天,在阿包的照顾下,他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缓解了很多。半年后他又回到贵阳来,这时他跟阿包说,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当潘哥说希望和她在一起时,阿包根本不相信他,“我是农村人,没正式工作,什么都没有。”
潘哥在她眼里是一个当地的“名人”,是大学教授、作家,写过四十多本书,和她是“不同世界的人”。刚开始小菊也不放心,她跟潘哥说,我妈的性格比较急躁,和你相反。潘哥说,那正好互补呢,她急躁我安静,我们俩吵不起来的。
潘哥回忆,当初阿包跟他回到老家时,他的家人对她不理不睬。不过,阿包还是下厨房做好全家的饭菜,照顾好潘哥和他生病的母亲。母亲几次生病,阿包耐心细致地照顾老人,喂饭喂药,倒水倒尿。
2020年,阿包一边照顾潘哥和两个外孙女,一边照顾生病的婆婆。
她是这么认为的,做些活儿,她都习惯了,也累不到哪里去。渐渐地,潘哥的家人和她的聊天多起来。阿包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完全扭转了局面”。
阿包总能获得别人的信任。潘哥说,以前她在医院里只不过是一个护工,很多医生甚至直接把家里的钥匙给她。无论生活在哪个环境,包括学校宿舍的楼道,只要阿包在,整个楼道都是干净清爽的。
阿包在身边后,他每天过上了规律的生活。他每天早上八点前起床,喝一杯牛奶,三个核桃,半边馒头,一个鸡蛋。逐渐,身边所有朋友和亲戚都说他有福。
当他和阿包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他已经57岁了,体弱多病,“她却不嫌弃我,给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
他身上原有的很多疾病,也在阿包的精心料理之下,奇迹般地消失了。现在,他的腰椎病和肩周炎很少发作了,血压正常了,痔疮不见了,胆囊炎也不再发作。
潘哥之所以选择她,是因为有次听她讲照顾患癌症的老赵,有那么一刻,他非常羡慕老赵,有阿包这样一个爱人。
决定和阿包在一起后,潘哥觉得他俩是一个整体,不会让阿包游离在他的生活之外。出席活动,见亲戚、朋友、学生,都和阿包一起。他不觉得丢人,但阿包有时候自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现在那些场合。
潘哥的研究生毕业了,他们送给潘哥一束鲜花,也送给阿包一束。
潘哥就跟她讲,小时候我们都一样的,你经历的那些,砍柴来交学费,我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后来我运气好一点,因为是男孩子,我三个妹妹也都没有读过书。
在湖南生活时,潘哥去学校上课,阿包就去打篮球锻炼身体。她身子矫健灵活,运着球移动步子,一个跳跃,篮球精准地投入球筐。每天下午,她再和潘哥一起去踢足球。退休前的最后一堂课,潘哥带着阿包去了,阿包在教室后面听他上课,帮他拍照留纪念。
退休后,潘哥回到贵州老家天柱县,想在家乡修建一栋民宿。阿包说,现在孩子们都安家了,也没有什么负担。你想有自己的房子,我支持你。
9月这段时间,潘哥在老家修房子,阿包在贵州兴义市女儿家带孩子。每晚她和潘哥打视频电话,两人像一对年轻的小情侣聊着日常。潘哥总问她,你什么时候过来?你不在,我的颈椎病又犯咯。阿包笑眯眯地说,你没事时自己也活动一下,我很快就过去啦。
9月最后一天,阿包离开女儿家,回到潘哥身边。她先从兴义返回贵阳的家中。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她干家政时存钱买的房子,位于39楼。
阿包记得,买这个房子的时候,周围全是高耸的荒山。售楼人员问她想买几楼,她说,我要高一点的,才看得到光。
一年多以后交房时,那一片已有无数栋高楼拔地而起,房子密密麻麻叠在一起,很多光线都被挡住。幸运的是,阿包选的这一套房,每个房间都能看到光。
放下行李后,阿包和小菊下楼吃饭。下楼前,阿包唱起一首快乐的苗族歌曲,是她小时候经常唱的,歌词大意是,有一块大田里,养着小鱼,养大后我们就吃。我这边有客人,你这边有客人,请过这边来,我做好饭菜,你们吃好喝好再走。
这首歌和她书中扉页上那首叫《伤心的歌》的苗族歌曲截然不同。“我更喜欢这首。”阿包说。她说话时的声音略微沙哑、柔和,但唱起歌来时,她的声音变得透亮和尖锐,歌声从窗户飘出去,悠远绵长。
阿包与潘哥
即将见到阿包的前一天,潘哥在日记里写道:
今天是9月的最后一天。我和阿包就感觉我们这次分别得太久了,我们都以为是分别了一个月,其实才有十多天……我们在老年来还有这样的感情,那只能说我们应验了古人那句话: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二天,阿包到了,他的生活正常了,早上又吃上阿包煮的鸡蛋。睡觉前和阿包说了很多的话,不知不觉中睡着。
曾经也有个学生问潘哥,你爱她吗?他说,刚开始是一种需要,一种依赖,但当你离不开一个人的时候,你发现你是爱她的。
有一次他载着阿包到榕江的乡下去摄影,打算拍一场斗牛比赛。那里人山人海,进去以后手机信号也消失了。
潘哥在大学里教授新闻摄影,阿包经常陪同他去山区拍照,他说阿包是自己的摄影助理。
他担心和阿包失联,就让她站在一棵大树下,帮他照看摄影器材,他钻到人群中拍照。走了一段路后,他回头看一眼,阿包还在原地,也一直在看着他。
后来有几分钟,潘哥回头看不到她,心想她跑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阿包终于又出现在那里。那时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相机的电用完了,他过去找阿包换电池,才知道阿包刚才去买了煮熟的牛肉给他。
阿包也过上和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和潘哥经常自驾到茂密的森林,欣赏美不胜收的风景。潘哥记得,有次他们盘桓在一座山上,不时停下拍照。一个多小时后,潘哥从后备厢里搬出无人机来航拍。阿包熟练地打开无人机,装好机翼。潘哥负责把手机连接到操控盘上,无人机起飞升空,俯拍整个森林。
后来,他们驱车到山顶,周围出现了罕见的茂密大树。同时,水泥路也变成了沙土路。越往前走,路就越烂,也越来越危险。一边是随时有落石的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
走到公路断头处,阿包发现有村民用硬木架起了一座临时的小木桥,桥上铺满了泥土和砂石。
阿包问潘哥:“你来看看,我们的车子过得去不?”
潘哥仔细作了一下评估,木桥的宽度太有限了,右边的岩石,可能会阻挡车子通行。他观察了很久,又反复计算着车身与木桥的宽度。最后决定冒险前行。
他对阿包说,你到桥的那头去帮我看看,如果车轮子歪了,你要及时告诉我。她走了过去。他发动车子,慢慢往木桥上走,心一直跳得很厉害。
他对自己说,多少黑暗的人生你都经历过来了,多少艰难险途你也经历过来了,你千万不能在这小小的阴沟翻船。何况,你跟这女人才刚刚过上了几年好日子,你得珍惜啊!
他挂一挡往木桥上走。刚开始还算顺利,但到木桥中间车子竟然熄火了。他再次发动车子,慢慢往前走。
眼看车子就要抵达对岸了,阿包突然说:“停!停!停!”潘哥熄火停车,拉紧手刹,然后大声问阿包:是什么情况?
阿包说,右边快要碰到石头了。他重新发动车子,再慢慢移动,车子就过去了。他在前面不远处把车停好,然后返身回来接阿包。
车子如果掉下去我们就完蛋了,阿包说。
潘哥说,所以我才叫你到前面去帮我看车。我需要你的引导,万一掉下去了,还有你去给家人报信。
阿包说,如果你掉下去了,我也不想活了,还给谁报什么信啊!
惊魂初定,他们又继续驱车赶路。虽说前方的路还是山路,但平坦了很多。此时夕阳西下,彩霞漫天。他们就边走边欣赏路上的风景。
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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