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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器当中,我最喜欢鼓。一听见它那惊天动地地响起,心里就忽闪忽闪地,不禁想起童年,想起家乡,也想起冯老伦大伯。
小时候,我们家乡流传着“四大绝”:张家铺的炮仗刘家铺的土,东庙上的秧歌西庙上的鼓。人说这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张家铺挨门挨户都炒硝做炮仗,做的炮仗又响又脆,不带断捻哑火。可是这个村做炮,必得挖刘家铺的土,和了泥堵炮底儿。据说张家铺的炮那股脆声劲,全在这个泥底上了。
东庙上,扮秧歌扮得好,角色齐全,行头又好,踩高跷,跑旱船,样样都拿手。就是有一宗,这个村扮秧歌必须得请西庙上的给大鼓配音。西庙上打鼓的就是冯老伦。看秧歌的都说:“看秧歌离了冯老伦,不如坐屋守火盆。”冯老伦的鼓,给我们又小又穷的西庙上村添了不少光彩。
那年月,冯老伦有50上下岁,黑脸膛,大个头,为人耿直倔强,是条楞折不弯的汉子,他打鼓,不论冬天夏天,只要顶着日头就得脱光膀子。他脸盘也宽,胸脯也宽,打起鼓来满身的黑肉跟着颤悠,两条大长胳膊举得又直又高,眼皮抹搭着,脑袋摇晃着,跟喝醉了似地。
冯老伦的鼓点,紧凑利落,打什么鼓是什么感情。他打秧歌点,会扭秧歌的一听就心里痒痒,大伯子当着兄弟媳妇的面也得扭起来。
以前,我看过不少次他打鼓,但印象最深的有两回,一回是求雨,一回是斗争地主李雅川。这两次鼓虽然只隔3年,对于冯老伦来说,却像整整一辈子。
求雨那年,是1943年6月间,那年,天旱得出奇,从谷雨到芒种,一连40多天太阳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地里的庄稼旱得都要冒烟了,日伪乡政府通知各村,抬上锣鼓,带上干粮,到龙王庙的庙台上求雨。
正打着鼓,乡长儿子李雅川从县城回来了,他在县里日本人手下作事,是个冬玩鹞子夏玩鹰的“秧子哥”。他穿一身羽白的茧绸裤褂,镶着金牙。看着庙上有热闹,就往人群里挤。专朝闺女媳妇呲他的金牙。后来他又打鼓,他打他们东庙上那面鼓,浑身哆哆嗦嗦,象跳蚤咬了他的膈肢窝。皆因他打鼓怪里怪气,招惹了一些人围住看热闹。我们西庙上的人,有些看不惯,就使眼色给冯老伦,意思是让冯老伦拿出两下子来,顶顶这小子。旁的村有认识冯老伦的,也过来怂恿他说:“今个冯老伦是咋的啦,是叫日头晒蔫了吧?”
冯老伦推却不过,这才动手打鼓。一上手,他的鼓点很轻快,几只铙钹像小河淌水似的,浠浠哩哩随合着他。打过两三番后,老伦的鼓槌越抡越重,铙钹也随着大声敲打起来,鼓声急促洪亮,铙钹配合得恰到好处,看热闹的一听就知道,这是冯老伦打鼓了,人们乱哄哄地朝这边挤过来。猛地,冯老伦一支鼓槌插在裤带上,腾出一只手,来解开胸前的纽扣,一边解扣,另一只手照样打鼓,鼓点依旧不错不乱,看热闹的人们不禁叫起好来,等他解开了扣,拧身扒了个光膀子,又把两支鼓槌抄在手上。这时,看热闹的的人更多了,人们用叫好声鼓励他,他的两条黑大的胳膊,越发地抡圆了,他闭住双眼,摇着头,两支鼓槌像个活物一般,在鼓上面跳着,几个打铙钹的更有轻有重,有缓有急,跟鼓点相和。一套极其简单的求雨鼓点,经他这么一打,仿佛有了排山倒海的气势,围住的人随着鼓声,有的呕呕地叫喊着,有的摇晃着身子。这时,人们好像被这雄壮的鼓声带到一条航船上,这条船正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中行驶,仿佛天上已经黑云密布,狂风暴雨就要来临。猛地,冯老伦把双槌举过头顶,一个紧急刹住,几个铙钹也都齐往怀里一收,这样不出一点余音,像是一个霹雳,鼓钹齐住。看热闹的这才一起惊醒,张目四望,只见依旧是白晃晃的毒日头照射着大地,天空依旧是蓝水一般,不见一点云彩。但人们似乎忘记了求雨,齐声为冯老伦的鼓叫好。乡长的儿子李雅川的那面鼓,早就给晾了摊子了。
李雅川拎着鼓槌挤过来,瘦脸气得黄表似的。用鼓槌指着冯老伦骂道:“操你妈的冯老伦,你这是求雨呀还是耍猴?”
冯老伦说:“我咋叫耍猴?”
李雅川说:“求雨你不打求雨的点,合着狗眼瞎打一气不是耍猴是干啥?”冯老伦一听他不光骂了自个,把看热闹的也都骂了,就顶他说:“别的不敢和你叫真,这打鼓求雨的事,总算干过几遭吧,不是吹大话,我打折了的鼓槌,怕也够你背的呢。”
李雅川蹦着高说:“那你叫放屁,我看你就不是真心求雨!”
冯老伦说:“谁不是诚心求雨谁心里明白,咱俩许有一个不是想求龙王爷,是想求龙王奶奶吧?”
看热闹的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李雅川脸上更挂不住了,他猛地抡起鼓槌,照着冯老伦脸上就是一鼓槌:“我打死你个老混蛋!”冯老伦的嘴立刻淌下血来。老汉挨了一槌,站在那里动也没动,看热闹的都怔住了,李雅川也怔了。突然,老伦照李雅川噗地啐了一口,一口鲜血夹着两颗断了的门牙,一齐喷在李雅川脸上,接着老伦抡起那条黑大的胳膊,照着李雅川的耳根子给了一下,他雅川像一个谷个子似地倒下了。人们这才齐上前把他们拉开。李雅川见打不到人,跳到庙台上,挥着手喊道:“这雨不求了,叫西庙上给搅了,让他们一个村赔损失!”其他村的见乡长儿子发了话,天又热,就抬上锣鼓匆匆地走了。
求雨不过几天,几个乡丁带着枪来到我们西庙上,往井沿上一站,就叫喊起来:“一家出来个人,听好啦!”西庙上是个小村,他这一嗓子全村都能听见。人们来得差不多了,他就掏出个文书,念了起来:
为布告示,日本皇军向本乡征人伕一名,赴关东挖沟。查西庙上村因求雨肇事,需交损失费一百元,该项款正合雇人伕费用之谱,故经议定,或该人伕由西庙上村派出,或出一百元由大乡雇请。
此布。
乡长李秉成
念完,吧唧就给糊到井沿的大柳树上了。当天夜里,带枪的乡丁又来到我们村,把冯老伦的独生子冯长林绑走了。说是拿个人质,要交出损失费就把人赎出来,交不出就叫他挖沟去。我们村又穷又小,全村人都愁得够呛,有人说:“这明明是欺负咱们西庙上,咱们全村告他。”有人说:“咱们掏这笔钱,豁着把锅卖了,也把长林这孩子赎回来。”
冯老伦把那张告示揭下来,揣到怀里,对大伙儿说:“告他们告不倒,人家胳膊比咱们的大腿还粗。摊钱,咱们家家都有困难。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叫长林去关外闯闯也好,大伙不用为这事发愁了。”老汉给儿子打点了几件衣服,包了个小包给他送到乡公所去了。这年冬天,我们全村人给冯老伦大伯拾了山似地一垛柴禾。可是到了春节前后,大乡里又来找冯老伦了,说是东西两庙上要合扮秧歌,进城去慰问日本人。下午,李雅川亲自来到西庙上村,冯老伦正在借了个毛驴推碾子,李雅川用文明棍指着冯老伦说:“这回该你露脸了,打好了鼓皇军会赏你呢。”冯老伦只顾扫碾,不搭理他。
李雅川又说:“你得准备着点,到那天找身齐整的衣服换换。”
冯老伦轰着驴,头也不抬地说:“我没那闲功夫,我不去打!”
“闲功夫?小话说了个轻巧!”李雅川笑得跟黄鼠狼似的:“不去打,去不去能由你吗?”
“不由我还由你?我的胳膊我的手。”
“胳膊和手是你的不假,可是只要你长着这双胳膊这双手,就得去。给日本皇军效力,别说是你冯老伦,比你腰杆粗三倍的,敢说个不字?”
“我就是不去!”
李雅川脸一沉,拿文明棍指着冯老伦的嘴说:“告诉你,冯老伦,这可不比求雨,你用两颗门牙和一个臭儿子可交不了账!”
冯老伦心里如刀割,他咬着牙问道:“你们还想往哪里逼我?”
李雅川用文明棍轻轻敲敲老伦的手臂说:“谁叫你长了这一双巧手呢,鼓打那么好。今天实话告诉你,你有这双手就得去打鼓。”
冯老伦把自己的双手拿到眼前看了看,把牙咬得咯咯地响,一字一字地说:“我要叫我这两只手没有了呢?”
李雅川又象黄鼠狼似的笑了起来:“我倒要看看没了手的冯老伦是个啥样!”
“好吧,让你看看!”老伦抓起笤帚,猛打了毛驴一笤帚,毛驴拉着碾猛跑起来,那个牛腰粗的大碾磙子,在碾盘上飞一般地滚。老伦扔下笞帚,喊道:“姓李的,你可看真了!”说着,猛一扑,两只手一齐伸到碌碡底下,嘎登一声,碾磙子从手指上压了过去。李雅川吓得像癞狗似地叫了一声,没敢看结果就跑了。
老汉的手压伤了,他几次疼得昏死过去,我们全村人轮流守了他三天三夜。从此,再没有人提起冯老伦的鼓。
1947年冬,我们家乡土地改革时,冯老伦已经变得更老更瘦,嘴巴也瘪了进去,腰也佝偻了。这时,长林也从东北回来了,我们都参加了民兵。
我们乡斗争的第一户恶霸地主就是伪乡长李雅川。(他爹李秉成死后他接任了一年多的伪乡长,他比他爹的坏水更多。)斗争大会是在地主的场院里开的,冷得嘎叭嘎叭地。
谁也没见过这阵势,庄稼人又没个讲话发言的习惯。把李雅川押进会场的时候,大伙都怔住了。李雅川用一双阴冷的眼睛,从大风帽的帽遮下扫了大伙儿一眼,会场上更是鸦雀无声了。本来说要头一个上台控诉的雇农冯栓子,站了几次又蹲了下来,磨蹭着不敢往上上,会场出现了令人担心的冷落气氛。这是头一个斗争会,要是开不起来怎么好,区里的蔡工作员和我们几个民兵急得什么似地。
正这时,忽听得身后的车棚里响起了砰砰的大鼓声,那鼓声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沉雷。人们扭头一看,见冯老伦光着膀子,在那里打鼓,两个鼓槌用红布条紧紧绑在手腕子上。他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紧闭双眼,手上的两个红布条上下飞翻。他打的不是别的鼓点,正是求雨那天打的那个。
他的鼓声,他打鼓的神态、唤起了人们多少仇恨的往事,像听到口令一般,人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愤怒的吼声:”“打倒恶霸地主!有仇报仇,有冤报冤!”雇农冯栓子蹭一下跳起来,奔上台指着李雅川跟他算起账来。
翟寡妇用袄襟擦着眼泪,也在鼓声中走上台,控诉李雅川像疯狗一样强占了她。
于是,一阵控诉,一阵口号,一阵鼓声,李雅川吓得瘫在台子上了。
大会开了一头晌,冯老伦就在那光着膀子,用红布条绑着鼓槌,打了一头晌的鼓。他没有上台控诉,他的鼓声代替了千言万语。
以后,我们又在冯老伦的鼓声里,丈量了地主的土地,给贫雇农树起了界桩。
在冯老伦的鼓声里,我和马长林还有另外的青年人,戴上大红花,走进保卫胜利果实,保卫新中国的光荣的解放军的行列里。
有一年冬季我回家,一进村见村南的泥塘里满是人,正热火朝天地挖泥塘。人们踩着冰渣子干活,铁稿下去,稀里哗啦地响,像打碎碗盏家伙似地。埝上,有四个人围着一面大鼓在打,那打鼓的架式,很像冯老伦,过去一看,不是他,是个年轻后生,准知道他这鼓是跟着冯老伦学出来的。
猛地,塘里有人喊我,一看,冯老伦大伯正拄着锹把,打着眼罩瞅我呢。
他脸上红扑扑地,比我临离家那时气色好多了。
老伦大伯呲着牙朝我乐,可吓了我一跳,他那满口的牙又白又整齐,我跳进塘去细瞅瞅他,他说:“你是看大伯这牙出奇吧?还记着李雅川给大伯打的那豁子牙哪?好孩子,别忘了这些事就好。大爷这牙是到专署开文化艺人会,专署给镶的呢。”
我指指埝上的鼓,问他还常打鼓不?他说:“你走这些年,鼓没断了打,我们打着鼓,实行土地改革,又打着鼓成立了农业互助组、合作社。你看那些,”他指着顺水塘延伸到远处去的,整齐的水渠,和红色的锅舵机机器房说:“这些建设,我们都是打着鼓修成的呢。我们把求雨的鼓点,起了个新名字,叫《社会主义扎下根》,打起这套鼓,我们就能想起过去,不忘从前,就能坚决按毛主席指的方向走。”
听着老伦大伯的这些话,我心里一热一热地,觉得我的家乡真是可爱,乡亲真是可亲。心里千头万绪,不知说点什么好,末了,我又扯到鼓上,我对冯老伦说:“大伯,咱们家乡这大鼓可真是好。”老伦说:“敢情,这是咱们的传家宝嘛。”
我往手心啐口吐沫,抡起镐,和乡亲们一起挖起泥塘来。埝上,四个打鼓的小伙子,把那《社会主义扎下根》鼓点打得更响了。
(作者王澍,本名杨永治,1931年生于乐亭县,高级编辑。1949年随南下工作团参军。2017年2月1日病逝。曾经任《解放军战士》社编辑,解放军报社编辑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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