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孔娘子厨房 孔娘子厨房
东京地铁车站上下班的人流
酒井是东京三菱车队的出租车司机,连轴干两个夜班便可以休一天。酒井一下夜班就跑去棒球俱乐部打棒球,然后赤红着脸来井荻居酒屋。常常是,傍晚五点钟居酒屋还没开始营业,他就“抱歉抱歉”一路抱拳一路走进来,高头大马,步伐矫健,丝毫没有两夜未眠的迹象。
走近一看,酒井的脑袋上尖下方,短下巴,门牙缺了一只,张嘴一笑竟有三分天真相。他利索坐下,先“啪”地在矮桌上拍出张千元小费给老板娘,然后吩咐老板备酒备菜,紧接着撸起袖管,颇有大干一场的气势。由于缺了一只门牙,酒井讲起话来“丝丝”地漏风,几杯酒下肚后,他说的话便只能让人意会而不能言传了。
远远见他笑嘻嘻说了一句什么,老板娘幸子笑了,说:“我打电话去催催她吧。”电话打完10分钟左右,木滑门响了,一个长发姑娘蹬着高跟鞋探头进来,她雪白的肌肤伟大的胸脯面带三分羞涩。我为了鼓励她,大声说:“欢迎您光临。”她朝我莞尔一笑,一低头一路小跑至酒井的身旁。酒井腾出座位,昂头咧开缺牙的嘴笑道:“嗬嗬嗬,里香,洗澡洗那么久啊。”说着,伸出手去撩里香还未干的湿发,侧过脸向我和幸子挤眉弄眼。
里香是酒井的女儿吗?他们两人都长着高颧骨挺鼻梁,相像的。酒井四十多岁精力充沛,眼神里却没有一丝儿为人之父的稳重,而里香的脸虽然很嫩且光滑,身子却肥肥硕硕如妇人一般,令人猜不透她的年龄。我疑惑地问老板娘。
幸子伸出两只指头,悄悄地对我说:“差这么多,同居的。”我说;“2岁啊?”幸子“啪”地拍我一下头,骂道:“八格!”
里香跪坐在榻榻米上,慢慢地啜啤酒,酒井大杯喝乌龙茶烧酒。居酒屋客人少,酒井手舞足蹈越过里香的头顶与老板娘聊天,里香低着头糯糯地笑一言不发。六点五十分一到,里香就放下筷子穿鞋,鞠躬道谢一个人先走了。
幸子说,里香在附近一个叫阿波罗的酒吧当陪酒女,她是一年多前从新泻山区到东京来谋生的。刚说着酒井与里香的八卦,阿波罗妈妈桑到了。“唉……”地一进门便叹苦经道,最近酒吧的生意越来越差,一天的营业额发工资还不够,陪酒小姐都辞职另攀高就了,只剩下自己和里香留守。
“那怎么行,里香不说话哎!”幸子惊叫起来。
“可不就是嘛!客人来酒吧玩,只我一个人去搭话,说得口干舌燥也脱不了身,碰到客人点下酒菜,我得去烧,只好让里香一个人顶在那里。我远远瞅着,你猜怎么?愣不开口呢!不过也有人喜欢她这样子,问她一句,‘唔’一答,怪可爱的,真含蓄。”阿波罗妈妈桑撇撇嘴。
“七点钟刚开门没有客人来,现在9点正是时候啊。”幸子奇怪她怎么会这个时候来吃饭。
“别提了,老是我们两个人坐着干等。里香一句话也不说,就是翻来覆去看她的手指甲,我实在闷死了。”胖胖的理着男孩子一样短头发的妈妈桑快六十岁了,穿一件闪闪发光的紧身衣,外面罩着宽松长西服,很不甘寂寞的样子。
“嘻……”幸子指着那边还坐着喝酒的酒井,压低声音问妈妈桑:“哎,那两个人在一起怎么过日子啊?”
“这一对是互补型的嘛。你看。酒井这么爱说话,碰到打岔的姑娘烦不烦?里香呢,糯米团性格,笑笑地听他说。他们同居以前,酒井每天来‘阿波罗’找里香,是我的大客户,可惜现在不用来了。妈妈桑眼神暗淡下来很惋惜地说。
“自然的嘛,酒井见别的男人对里香献殷勤保不定拔出拳头来呢。”幸子吓势势地说。
“既然酒井与里香同居了,早晚要娶她的,里香就不要去工作了,酒井当出租车司机工资那么高,养她好了。”我插嘴建议道。
幸子和“阿波罗”妈妈桑都笑了,她们耐心地对我说:“日本呀,爱人是爱人,妻子是妻子,懂么?!”
酒井不是单身吗,40多岁了还等什么呢?我看看酒井,他正与旁桌的酒友聊上了,兴致勃勃地扯下脚上的袜子,把裤脚管撸得老高。咦!我突然发觉酒井左手食指少半截,搔他的板寸头时,挺奇怪的。早就听说日本有“亚枯杂”,他们的特征之一就是断指,那么,酒井会不会是一个现行或者是退役的“亚枯杂”呢?
果不其然,幸子说,酒井年轻时轧上坏道,混迹江湖,因犯了帮派的规矩被迫剁下自己一节手指以观后效。后来他离开帮派组织,收了道当上出租车司机,却再也抹不去年轻时的荒唐印记。
我思忖道,一个退役的“亚枯杂”能找到里香这样年轻温柔的女人已经够好了,他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酒井说他不合适成家,可是里香提出来要结婚,她不想再当陪酒女了。最近酒井正在为这事烦恼,他未来的丈母娘要到东京来看他了。”幸子告诉我。
居酒屋前菜
酒井似乎在很痛快地喝酒,一会儿,他举手召唤幸子,说是要预订一桌明天的位置招待里香她妈。他用手掩住漏风牙齿“吃吃”地讪笑说:“她妈妈年龄与我一样大,算了,我娶了她妈吧,反正她妈也单吊着。”
幸子骂道:“死不正经的,说这种话,也不怕伤里香的心,人家可是一门心思跟了你的。”
酒井一拍大腿说:“我就是怕这个嘛,但愿她妈妈明天看不中我,不同意这门亲事。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他做作地双掌合一,上下摇动。
第二天,也是五点钟光景,酒井领着里香和她妈妈来了。酒井出人意料地穿一套西服,系着条领带,脸上缺氧一样憋得很不自在。幸子见客人到,大声对酒井说:“酒井先生啊,好久不见了咧。”
酒井倏地一惊,朝脚下看看自己是否搞错地方,我在旁“嗤”地一声笑出来。幸子用胳膊肘戳我一下,仍然镇静地说;“酒井先生工作很忙吧?今天与里香小姐的母亲、里香小姐光临本店真是难得的荣幸哎!”酒井这才明白过来幸子的用意,立即绅士一样谦虚地说:“哪儿的话,请多多关照。”
里香的母亲看上去四十多,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端庄斯文,倒像是里香的姐姐。里香坐在妈妈身旁垂着头,长发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像个被人拐骗又回到家属身旁的迷途羔羊。酒井则犹如被一只铁筒套住一样,挺直着腰动弹不得,他眉毛一动一动想说些什么话,竟然发不出声音。里香母亲仿佛浑然不觉,微笑着有节制地吃喝。酒井举杯、撮筷、下咽,每个动作都像牵线木偶在台上。
在令人窒息的客套中,终于,里香的母亲开口道:“酒井先生,以前里香承蒙您的关照,多谢了。我家里香还年轻,不懂事,以后还望你多多关照。”
酒井见有人说话,活动了一下头颈,自然地作出一个怪脸,浑身松动了些许。他又有点忘乎所以了,忍不住朝我们这儿眨眨眼睛、皱皱眉头、吐吐舌头,我和幸子都不理会他,怕他又要耍“人来疯”,坏了相亲的大事。
说实话,倒真不是为了帮他树立光辉形象,而是里香姑娘目前的状况太敏感,她似乎是一件待售的精细商品,被捏在一个顾客手上揉搓,你搓过了揉过了不买怎么行,你难道想抽身说没有带钱吗?你既然没有带钱你搓它揉它干什么,如果你没有碰过它,说不定它还能卖个好价钱。
因为里香的妈妈要乘夜车赶回新泻,酒井熬了一个小时便被大赦。他送走母女俩,急急地又回到座位上,扯下领带,揭下西装,“吁”地呼出一口长气。他问幸子道:“你看怎么样?”
幸子偏头想了下,说:“里香的妈妈像个小学教师,蛮正派的,会不会把她女儿带回去?自己女儿跟一个大20岁的男人同居,她的面子怎么下得来?”
酒井一听急了,说:“那不行,我们日子过得好好的。里香也不会同意回去,她的脾气犟着呢,到东京才一年多,刚刚适应东京生活,叫她再回到山里去过寂寞无聊的生活,她怎么肯呢。”
“ 那你与她结婚呀。不明不白地跟你,算什么嘛!人家姑娘总想生孩子做太太的。”桂子一边忙着收拾杯盘,一边说。
“结了婚没有自由的,钱都要交给老婆,我想去大久保找个金发女人玩玩怎么申请开销呢?现在这样很好啊,生活费房租我多出些,她少出些,大家都工作,不过多地干涉私生活,她也有她的自由,多好!”酒井不以为然地说。
“唉……”幸子摇摇头,对我说:“日本的这种男人你拿他怎么办?自由自由,都没有责任心的,嫁给他也是自己苦,里香不嫁也罢了。不过话说回来,里香在酒吧当陪酒女,能找到什么样的好男人。碰到酒井这样真正的单身汉还真不容易呢。”
正是梅雨季节,淫雨丝丝地飘个不停,井荻居酒屋的大红灯笼和青白横幅被潮气染得灰头土脸。客人还是一拨一拨地进来喝酒,闷闷地无望地咒骂这倒霉的季节。酒井也来打卡,靠墙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点了一份味噌炖杂烩,这是他最爱吃的煮物,小小一碗,里面有很多肥肠和牛筋,炖得喷香酥烂,那是大冈老板的拿手菜。酒井慢慢吃着,出奇的安静,竟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妈妈……”酒井见幸子八着脚穿行在店堂中,忙得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终于忍不住有气无力地喊她。
“怎么了,这个样子!”幸子关切地跑过来,老板娘每天可不仅仅在居酒屋卖酒卖菜,倾听顾客烦恼,为他们排解也是她经营得好这家店的手段之一。
“完了啦,她妈妈同意我们了!我怎么办呢,好日子没有了,里香天天逼我……”酒井告诉幸子,里香的母亲犟不过女儿的牛脾气,虽然那天来看酒井并不顺眼,可最后还是答应了女儿的请求,只是责令酒井必须明媒正娶。酒井拔着自己的头发,生无可恋的样子。
幸子看他那样,也想不出法子来拯救他。开了几十年居酒屋,见过多少人间悲剧与喜剧,这满满一屋子喝酒的客人,有哪一个没有烦恼,有哪一个不需要幸子去安慰呢?居酒屋开着就是让这些人进来,用酒精来消解各自的烦恼。幸子嘴巴里“啧啧啧”地心疼酒井,手里“砰”地打开一瓶沙打水,为酒井做了一杯加烧酒的“沙瓦”,哄他说:“喝吧、喝吧、喝吧。”
里香不跟酒井来喝酒了,她默默地、固执地在争取自己的权利,至于将来是幸福还是不幸福,她不管,她只管现在,押下了自己要赌一把。上个世纪90年代初,在东京还有不少当陪酒女的中国姑娘也正在进行着这样的搏斗,有欺骗客人说自己未婚的,有想要不花钱找到假结婚对象的,她们聪明漂亮适应能力强,可她们不是日本人,语言当然比不了里香,更没有亲妈在身边,那样的较量,难度可想而知。
关联文章:味噌炖牛杂烩——“井荻居酒屋”料理(2)附菜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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