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众对院线电影兴味索然的九月淡季，抗战胜利纪念日的三天之后，一部回忆二战时期中国渔民营救盟军义举的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低调公映。
这部首周三天票房仅区区150多万，在影市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纪录片，在豆瓣却开出9.2的惊人高分，不仅是今年评分最高的国产电影，同时也是评分最高的内地院线电影。影片目前已有过万人评价，登顶豆瓣热榜。
口碑和票房如此巨大的反差，究竟是豆迷偏爱致口碑过誉，还是影片题材太小众难下沉，抑或是全因宣传不利导致好片被耽误？
是好纪录片，也是工作量巨大的历史研究项目
看片过后，我们可以笃定地说，讲述“二战时期美军误击中日本船，英国俘虏逃生后被中国渔民所救”的《里斯本丸沉没》，确实是一部调查详实、视角全面、情感厚重的良心纪录片。
在电影圈内和影迷群体中，本片导演方励的名字并不陌生：他以著名制片人的身份为人熟知，但可能并非大多数人都知道他的理工科背景出身：他早先从事地球探测和海洋调查行业，并创立了相关的代理服务企业；中年“触电”后，方励以科技企业家和电影制片人的身份“双线工作”，还多次在片中客串角色。
《里斯本丸沉没》的创作，缘起于十年前。2014年，身为《后会无期》制片人的方励和导演韩寒在浙江东极岛拍摄，从当地居民那里听说了有关“里斯本丸”的真实历史：
1942年，1816名盟军战俘（主要来自英联邦）被日军关进运输船“里斯本丸”送往日本充当苦役。船只由于没有战俘标志，在途径浙江东极岛海域时被美军鱼雷误击，被锁在舱底的战俘们冒着日军的扫射破舱逃出，部分人跳入海中，被东极岛渔民舍命划船而救起——虽然渔民救下384人，但仍有828人永逝海底。
这个战争故事，任谁来都会被它的波澜壮阔所吸引，同时也惊觉于它竟不为公众所知的冷遇——正如片中采访的香港史学家托尼·班纳姆所说：这个故事满足你对三幕剧的一切设想。中国渔民的伟大勇敢，盟军战俘的绝境海难求生，日军的残暴，美军的阴差阳错……从各方角度出发，这次沉没都值得“泰坦尼克”级别的全景回顾，是讲故事，更是一项历史工程。
从那时开始，本与里斯本丸毫无关联的方励，只因自己既懂海洋探测、又做过电影的复合背景，产生了某种“非我不可，不做就是历史罪人”的使命感，从而开始了开始了长达八年的调查、寻访、拍摄、剪辑之旅。
起初，《里斯本丸沉没》只准备用一年时间，完成一集简单的电视专题片。但团队越发掘，越意识到整个项目所需的工作量之庞大——运用探测技术确定里斯本丸遗骸只是开始，随后通过满世界搜索在世亲历者和当事人后代的跨国寻访，丰满、填充沉船事件中的口述历史材料，才是最费心力的部分。
依据现有的历史档案和研究信息，再通过在英国主流媒体上自费登版面寻找线索，团队不仅找到数百个战俘后裔家庭，更觅得两位幸存英军威廉·班尼菲尔德和丹尼斯·莫利，和当时参救的中国渔民中唯一在世的方阿根一道，三人成功接受访谈，但均没有活到《里斯本丸沉没》公映。
可以说，片方赶在当事人全部离世之前，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时间窗口，“抢救”了这段珍贵的历史记忆。
每个细微的个体故事，爆发出强大情感力量
当然，《里斯本丸沉没》不是一本枯燥的史学著作，它最终呈现给观众的，远不止多方印证后得到的史实信息——是因为现实本身就极具戏剧感染力，影片采集了囊括人性、生命、亲情、爱情、勇气等主题的海量个体故事，在镜头前被解除尘封、讲述出来，电影因此获得了撼人心魄的艺术力量。
对于英国战俘，电影通过已故幸存者的文字和录音材料，以及两位在世幸存者的亲述，展现出战俘面对灭顶之灾时的跌宕心理戏剧：恐惧死亡的“地狱行”体验，是一种典型的战争经验；思念亲人和家乡的拳拳之爱，普世情感在极端情境下得到了更动人的表现；而激励和帮扶战友、即便赴死也要葆有“英国式”体面和尊严的升华，则延展了故事中的生命观念，带给观众超脱的心理洗礼。
和影片对英国人的人性刻画相呼应，电影最后半小时引入中国渔民的壮举，一锤定音地肯定了救援对拯救生命的决定性作用——你很难说纪录片的创作者发出了多么直接的赞扬，而只是通过录下渔民后裔朴实的回忆叙述，中国渔民“有人就救”的伟大人道精神，以及这片古老土地的坚韧、宽和与包容，就“其意自现”了。
同样，电影对于事件中看似主体性较弱的的日本、美国两方视角，也做到了“秉笔直书”。
在厘清“日本人究竟干了什么”时，方励在呈现英方记录的历史真实之外，也采访到作为非军事人员的日本船长后裔和史学专家，前者的歉疚和羞惭令人扼腕，而后者表面中正、实则尚有辩护之意的姿态，更在镜头面前无处遁形；而美国机师在得知误酿悲剧之后，子女追忆起他终生难解的创伤后应激，更让观众看见人性的波澜起伏，以及战争的荒谬。
超越国别的人性戏剧，历史罪行的证言，昔日盟军磨灭不掉的反法西斯连结，这些都是《里斯本丸沉没》的历史意义所在。
但对于每一位普通的观众而言，电影里更难忘记的，可能却是英军下士给5岁弟弟“照顾妈妈”的催泪托付，是偷取日军镜片磨成结婚照相框的浪漫，是渔民“因为13岁时父亲出海失踪，所以现在要去救人”的朴素共情……
文章不能穷举，这样动人的故事在电影中太多太多。这些不见于宏观事件叙述，却更加鲜活动人的历史微尘，是影像让它们变得不朽。
最后，对观众而言《里斯本丸沉没》是心灵的涤荡，但对始终不知父辈、祖辈如何在东极岛随船沉没的后裔们而言，《里斯本丸沉没》是一次承载了生命关键意义的家庭还愿。九十岁还抱着爸爸所送娃娃的老妪，念及伯父形象时哀惋动容的老人，以及几百张渴望得到亡者音信的面庞，在2019年应方励邀请来到东极岛上时，完成了时隔七十余年的祭奠。
“魂兮归来”，电影《里斯本丸沉没》和历史记录一样，是一种还魂和纪念、沟通生死之际的仪式，让生者得到抚慰，让后人不忘记，方励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
纪录片出圈难，除了“卖惨”，宣发还能做什么？
既反法西斯，又讲国际主义，还以情动人的影像记录，是最好的历史教育，值得让更多国人看见。但为何口碑奇高、题材又够分量的《里斯本丸沉没》，市场表现如此不尽人意？
当然，今年的情况，是影市极寒，大众好像都不怎么关心电影。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既无直观刺激、营销也几乎“弃疗”的《里斯本丸沉没》开局票房惨淡，当然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年度评分最高院线片”的光环加身，又具备沉甸甸、活生生的历史价值和情感分量，若落得大众甚至不知上映的结果，显然还是值得惋惜。
当然，不能说目前的超高评分对《里斯本丸沉没》的大众认知度和市场表现没有正面影响：这股“酒香”有蔓延出影迷圈“小巷”的迹象，近几日影片的每日票房都超出预期，灯塔专业版给出的最终票房预测已达到千万级别。
而今天（9月12日）下午的微博热搜，也首次在高位出现了“百鸟朝凤下跪导演 里斯本丸沉没”的词条。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无论是七年前同为二战题材、以慰安妇问题为主角的纪录片《二十二》，还是方励曾参与出品，靠“卖惨营销”成功让大众看见其优秀的《百鸟朝凤》，都曾面临过和《里斯本丸沉没》类似的困境。
前者原本不具备排片竞争力，但通过极小规模点映、纪念日定档、克制但有分量的口碑营销，最大发挥了题材优势，得到官方和明星的助力推广，最终票房1.7亿；后者天坑开局，首周票房仅有150万，最终票房却高达8675万，靠的就是方励“惊天一跪”炒高热度——可见方励老早就既是一个充满理想信念的电影人，又是一个能豁得出去的营销专家。
但这次，方励执掌的《里斯本丸沉没》在营销方面，却显得有些滞后。或许是因为片方就没有对电影的市场表现抱太大指望而“半放弃”，或许是因为宣发费用本就相当有限，似乎只有“方励为拍片倾家荡产”的“卖惨”式营销这一招打法——说实话，近年来同类的电影营销手法并不少见，公众对此已经免疫，还能产生多大效果已摆在眼前了。
虽然客观而论，即使《里斯本丸沉没》的组合拳都能尽数打出，恐怕也远达不到《二十二》的出圈程度——慰安妇题材的痛感太强，和国人情感连结的强度也非“里斯本丸沉没”事件可比，但是，借鉴同样“缺钱”的《二十二》的某些成功经验，《里斯本丸沉没》其实还是有更多可做的。至少就目前而言，《里斯本丸沉没》掀起的声势还是不够大。
比如《二十二》在日本投降纪念日前一天上映，抓住了引爆国民情感的天时；故而《里斯本丸沉没》也可以强调自身的“反法西斯献礼片”属性，“蹭上”9月3日抗战胜利纪念日的映期，在国民中间造出一波话题热度，甚至争取到官方的支持和推广——这甚至可能比重金投入的商业推广更加有效。
当然，在目前影片已开出超高分数后，还有争取更多市场份额的希望和空间。比如密切观察舆论风向，适时主动打出反法西斯话题和情感牌；又比如拉上和里斯本丸沉船有关的《后会无期》电影和歌曲，进行“回忆杀”联动。
最后，退一万步说，就算《里斯本丸沉没》真的赔钱，对制片人、导演兼片中的故事讲述者方励而言，支撑起电影成片的庞大历史抢救项目，是“平生最大的一件事”，意义不能用商业回报表现衡量。
且方励在采访中也不止一次坦白，自己不指望影片短时间内就能吸引大量观众，他抱有对电影工作量和情感厚度的底气，相信这部纪录片终究会被更多人看到、记住——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大多数也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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