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又看见了那个女学生。这一回是在学校的食堂,明明听到了刺耳的下课钟响,食堂里却出奇地冷清。婵娟手里拿着几枚硬币,沿着校园内迂回的廊道,走到一座像临时仓库似的铁皮棚子下,看见十几二十个卖食物和饮料的摊档沿着棚子的东南西面“凵”形排开。白衫蓝裙的人影疏疏落落,像田里的稻草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竖立在摊档前。那并不是她以前教书的学校,摊贩们都是生面孔,其中有一人分明在许多香港影片中出现,多演黑道莽汉。这些人卖的食物,包括束成一把一把的臭豆荚,一大瓶一大瓶的野生蜂蜜,以及在鱼缸里叠得像砖块一样整齐的笋壳鱼和白须公,其实都很奇怪,但婵娟不察觉有异,直至她在卖印度什锦豆的摊档前碰见那个面孔长得像锥子一样,眼距很宽的女生,婵娟才意识到这是梦。
那女生像往常那样穿着校服,在梦里却成了摊贩,给她量了一包撒了细盐的红衣花生,对她咧嘴一笑。婵娟认得这张长得十分诡异的脸,宽额头短下巴,两只耳朵有点兜风,这么认真地笑起来有点像日本漫画里的裂口女。婵娟以为她会像在以前的梦里那样,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老师”,可这一回她却没有。
“江婵娟,这是给你留的。”女孩把包好的红衣花生递过来。婵娟伸手接过,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白衫蓝裙,居然也是个中学生。
这惊吓非同小可,婵娟睁开眼来。
几乎每一次梦见这个女学生,婵娟都是这么仓皇逃离,宛如壁虎断尾,又像壮士断臂,硬生生将梦拗断。每一回她这么从梦中撤出,丈夫细辉都躺在她身边,打着微鼾,一点没察觉她惊魂未定,总觉得自己并未全身而退,像是有些什么遗落在梦里了。
婵娟起床来,摸黑下楼到厨房去饮了半杯水。水里有冰箱的味道,像是加了什么化学物,让婵娟想起泳池里过于湛蓝清澈的池水。女儿小珊今天下午上游泳课,婵娟去接,便在那池畔闻到相似的气味。后来小珊从池里上来,穿着湿漉漉的泳衣直奔她怀中,这味道扑鼻而来,特别浓烈,她不知怎么想起医院的停尸间。
从锡都游泳俱乐部回家,路程虽短,假日的交通却十分拥塞,途中还有几个避不开的红绿灯,加上许多人骑着摩托在汽车与汽车的夹缝中穿梭,有一个莽撞地把她车子右边的望后镜碰了一下,发出“扑腾”一声,像弹断了车子里的某根弦,令婵娟感到十分气闷,频频拿驱风油抹在人中,回到家里更马上要小珊老老实实再去洗个澡。“你闻不到吗?一身尸臭。”
晚上吃饭时,细辉提起银霞打来的电话,说得嘟嘟囔囔;家里的女佣在厨房盛汤,摔破一个碗公,热汤和莲藕猪骨溅了一地,再来是女儿的英语补习老师打电话来谈加学费的事,语气傲慢,更让婵娟心烦。临睡前她上网去搜,回头和女儿争拗,说泳池里散发气味的根本不是消毒药水,而是人们的便溺。“那是消毒药里混进了尿液才形成的,叫作‘三氯胺’!”
她的动作和声音显然有点过度了,小珊对她瞪眼,一言不发地抿着嘴钻进被窝。女儿的退让令婵娟警觉自己的不妥,特意多服了半颗镇定药才上床睡觉。那睡眠仿佛海洋,原先极浅,她蒙眬听见细辉给蕙兰打的电话,却不及细想,像是被一只手于混沌中牵着,越走越急,逐渐深入迷宫一样沟壑纵横的梦里,终于又回到旧时的学校,见到那长相怪异的女孩。
那女孩,婵娟只在早年当过一年她的班主任,已经记不清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刚上初中时,班上几个同学取其名字的首字母缩写,喊她ET。如此流传开来,以后一年一年,似乎一整座学校的人都这么叫她。后来她死去,婵娟记得有好几日教员办公室里所有人,要不低着头,要不别过脸,都在窃窃私语。女孩的绰号变成一颗乒乓球,在教师们的办公桌上弹跳不止,都说“那个长得像ET的学生自杀了”。
奇怪的是在女孩死了多年,其音容笑貌在屡屡的噩梦中一再变形;不断被时间腐蚀溶解,又在记忆中一再被重新铸造以后,婵娟迄今却仍然常常想起女孩的母亲。那妇人姓林名月圆,貌不惊人,倒是有个容易被记牢的名字。女孩念初中时,这白而微胖,眉目头发颜色极淡,柔软得像一团棉花的妇人,几次为女儿的事情到教员办公室来,向婵娟一再请托。婵娟便是在那时候得知女孩身罹先天性顽疾,体内的铁质代谢不了,需要长期输血吃药。
“也请老师多多关照!”妇人一再鞠躬,五官平淡的脸上表情深刻,仿佛她犯了什么错,是来负荆请罪的。
后来女孩之死令婵娟战栗。女孩出殡时,她的母亲刻意让灵车开到学校,正巧看门的守卫开小差,让一辆白色厢式车大剌剌地开进校园里。那车子的车速极慢,飘浮似的悄无声息地在路上滑行;先是开到食堂那一头,发现巷穷路尽,便倒退回来,沿路绕到前面的办公楼。车子在那里停下来,像是要喘喘气,大约半分钟后忽然一阵抖擞,又再缓缓前行,还开动播音器,丧乐大作,用极大的分贝放出了老和尚念经般的喃喃之声。
婵娟来自信佛之家,认得那是《地藏菩萨本愿经》,而办公楼里的人纷纷架起眼镜,像瓮中的一窝蛇听见喷吉奏的弄蛇曲,都不由自主地从斜坡上的建筑物里踱步出来。婵娟和其他教员一样,甚至当日有好些在上课中的学生都看见了,那白色厢车的车头以黄白菊扎了个大花圈,扎花上供着女孩的遗照。女孩在照片中微微低头,显得下巴特别尖细。她稍微抿着薄唇,两眉微扬,一双大号的三白眼略略往上翻。那些站在高处的人,每一个都自觉被她的目光扫过,脸上一阵灼烫,像是她在灰飞烟灭之前,要逐一记认他们的面目。
这事发生两个月后,婵娟辞去教师之职,到细辉的店里帮忙,当起了“事头婆”。婆婆何门方氏对此不甚满意,她向来以家中有一个当上教师的“读书人”自矜,当年恐怕也是因为如此才大力撮合,让细辉娶一个骨瘦如柴的哨牙妹。婵娟对婆婆的黑脸不以为意,三几年过去,眼见店里的生意越做越旺,何门方氏总算释怀,逢人便说“读过书的人还真的不一样,连算盘都打得精一些”。
细辉倒是察知妻子心头始终有个阴影。那学生自杀死后,她先是一段日子食不知味噩梦连连,三魂七魄不知少了哪一块,即便后来辞去工作不去教课,丢失的魂也收不回来,人变得比当教师时暴躁许多,动辄咆哮,试过几回半夜里为一点小事止不住地嘶吼,劏猪一样惨烈,还噼里啪啦摔东西,震得屋子嗡嗡作响,周边的屋子一一亮灯,摇篮中的小珊呜哇哇大哭。母亲打开房门,抖着软骨劳损的膝盖,颤巍巍地爬上楼来。
如此两三回后,细辉的母亲找了个借口,说他与大辉死去多年的父亲夜里托梦,却语焉不详,故不知其所云。想想上回与莲珠一块儿到九天玄女庙找娘娘问觋,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便嘱他让老婆休假一日,好陪她到暗邦新村走一趟。婵娟天才蒙蒙亮便搀着婆婆出门。路不长,却九曲十三弯,得越过新村里许多小径窄巷,每家每户蹦出一条龇牙咧嘴的恶狗来,再得穿过巴刹前挤得水泄不通的大路;途中两次向人打听,才终于来到那三合院般的娘娘庙。婵娟本以为这种地方必然都鬼气森森,没想到这庙大红大绿,三座新簇簇的“宫殿”看似刚落成不久,红墙碧瓦,雕栏玉砌;屋顶层层叠叠,都翘角飞扬,上面鸾凤伏蹿鸱枭翱翔,每根梁柱都龙盘虎踞,一道一道红匾上全是金漆写的大字,有点咄咄逼人,加上神坛上各路神仙都用近半寸厚的油漆涂了金身,看着笨重无比,整座庙宇怎么看怎么像农历新年拍贺岁音乐片的场景。
问觋处在庙后一隅,一座普通房舍独自坐落,状似住家,仿佛玄女娘娘另起炉灶。里头一座普通不过的住家式深红神龛,供的是一尊住家尺码的白观音。住持是个黑实妇女,穿着朴素;白米一碗细香一炷,闭眼一阵碎碎念便请得阴魂附身,劈头一句“不是梦里和你说清楚了吗?你老得连耳公都冇用了”。婵娟见婆婆长叹一声,原来紧绷的面容忽然放松下来,眼里甚至溢出了一点柔光。之后一人一鬼有一搭没一搭,粤语与客家话掺杂,除闲话家常以外,婆婆也像广告插播似的,不止一次在谈话中追问,你在下面没有见到大辉吗?
那黑实妇人一再对何门方氏翻白眼,气打牙缝间挤出来。“我没见过这死衰仔!”
眼看一炷香快烧完了,细辉的母亲才忽然记起此行的主要目的,连忙说,奀仔啊,细辉的老婆这阵子很不顺遂呢,行事有点不寻常,你替她看看是不是撞邪了。
婵娟闻言一惊,有点气婆婆冒犯她的隐私,不禁厌恶地瞅了她一眼,回过头来正好碰上那黑实妇人的目光。这回“娘娘”不再翻白眼了,却是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她看了许久。婵娟想起那眼睛里藏着另一双眼睛,像是要看透她这躯体里藏着的另一个人,内心不免发毛,甚至略略感到心虚,禁不住低下头来,躲开公公的注目。
“问我没用。”公公在女人的身体里发言,眼睛仍一眨不眨,“她有什么冤亲债主,她自己心里清楚。”
从九天玄女庙回来,婵娟关上房门,又与细辉压着嗓子吵了一顿。那以后她开始不沾油荤,还从父母家里拿来两个光盘,每天清早播一回《大悲咒》。娑婆诃娑婆诃,南无阿利耶。对面屋子里住的印度人家有意无意,总也在这时段摇响铜铃唤醒他们的神明,烧香点灯,呢呢喃喃念他们的经。
以后婆婆再有两回去问亡,都由姑姑莲珠与细辉陪伴,回来婵娟不闻不问,倒是细辉为了示好,自己忍不住吐露。“妈又问老爸,我哥在不在地下。”
*本文节选自黎紫书《流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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