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夕，我再一次寻根汨罗江。
汨罗江位于长江以南，属洞庭湖水系，是一条南方的江河。它源于江西九江市修水县，流经湖南岳阳市平江县、汨罗市，注入洞庭湖，汇入长江。它的画山绣水，茂林修竹，荷花稻田……织成一条锦绣。
汨罗江全长250多公里。在中国众多河流中，无论长度还是流量，汨罗江都不起眼，却因为屈原投江而蜚声四海。这里是端午文化的源头，是龙舟之乡。中国人有谁不知道汨罗江？
湖南省汨罗江畔屈原骚坛，坛址为一小丘，相传屈原作《离骚》《九歌》于此（1981年摄）。新华社记者王平摄
这是一条“逆行”的江河。
汨罗江是中国为数不多从东向西流淌的江河之一。它源于湘鄂赣交界幕阜山系黄龙山，下泻山地丘陵，奔流过洞庭湖平原，最后注入洞庭湖。
岳阳楼附近的洞庭湖美景（2018年7月20日摄）。 新华社记者 白田田 摄
这是一条诗意的江河。
在汨罗江畔长眠着中国三个伟大的诗人：屈原、杜甫、黄庭坚。
屈原（约公元前340年—前278年），是战国时期楚国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被尊为中国诗歌、辞赋之祖——屈原长眠在汨罗江下游，湖南汨罗市。
杜甫（公元712年—770年），是唐代伟大的爱国诗人，被尊为中国“诗圣”——杜甫长眠在汨罗江中游，湖南平江县。
黄庭坚（公元1045年—1105年），是北宋著名诗人、书法家，被尊为“江西诗派之祖”—— 黄庭坚长眠在汨罗江上游江西修水县。
这是一条精神的江河。
因为屈原，汨罗江奔流的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的《离骚》；是“遂古之初，谁传道之？”的《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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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7日，音乐剧《屈原》在屈原投江地汨罗江畔的屈子文化园上演。新华社发（李根摄）
因为杜甫，汨罗江奔流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愤；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壮阔；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落寞；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苍茫。
因为黄庭坚，汨罗江奔流的是“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的清芬；是“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的雅趣；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感喟；是“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的旷达。
此外，贾谊、司马迁、李白等或踏访、或吟咏汨罗江，留下大量诗文佳篇。
诗魂浩荡汨罗江
与以往不同，这次我作为一个“逆行者”，从汨罗江下游湖南岳阳汨罗市屈子文化园景区出发，逆流而上，沿江上溯中游湖南岳阳平江县杜甫墓祠，再追溯上游江西九江修水县黄庭坚墓庐及故里，最后探寻汨罗江源头。
首站来到邻近洞庭湖的屈子文化园。屈子祠、屈子书院、屈原碑林、诗歌国际交流中心、屈原剧场等，都集中于此。
屈子祠，又名屈原庙，始建于汉，重修于清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建筑占地1354平方米。2001年，屈子祠列入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
为纪念伟大诗人屈原而建的屈子祠，位于玉笥山上（1978年摄）。新华社记者孙忠靖摄
照例，我先到屈子祠祭祀。走进大门，“光正日月”的榜书赫然高悬，令人肃然。司马迁《史记》的名篇《屈原贾生列传》镌刻中堂，翰墨遒劲，入木三分，读之泣下。
旁边，创建于宋初的屈子书院至今有1000多年历史。历史上数次搬迁，书院总是与屈子祠相随相伴。今天，占地140亩的屈子书院已经重新建成。比邻的诗歌国际交流中心即将落成。
屈原墓位于汨罗城北玉笥山东5公里的汨罗山，比邻京广线，是汨罗江畔另一个重要景点。在2公里范围内分布着12个高大的墓冢，墓冢前立有“故楚三闾大夫墓”或“楚三闾大夫墓”石碑，相传为屈原的“十二疑冢”。
通常只有皇帝才有疑冢，为什么屈原会有“十二疑冢”？据传，屈原投汨罗江十日后才被打捞起来汨罗江，不幸头部被大鱼咬去一半。其女（学术界有称之为屈原姐姐或学生等说）女媭给他配上半个金头，安葬于汨罗山。
2019年6月7日，演员在音乐剧《屈原》中表演。新华社发（李根摄）
楚国贵族反对者欲掘墓鞭尸，夺其金头。女媭闻之，便以罗裙兜土赶筑疑冢。其精神感动了周围的百姓，大家鼎力相助，一夜之间便修起了11座疑冢，连同屈原真墓共12座，故称屈原“十二疑冢”。其中最大一座，高14米，径44米，形如小山。
河泊潭是一个清澈的水潭，是汨罗江畔的另外一个与屈原有关的重要遗迹。第一次来汨罗祭祀屈原时，耄耋之年的屈原文化研究学者刘石林专门带我到这里瞻仰。他说，据传，公元前278年农历五月初五，屈原就从这块大石头上怀沙投江自沉。
此外，汨罗还有回龙门、沉沙港等大量与屈原相关的遗迹和景点。
濯缨桥，传说屈原被放逐汨罗江时常在此桥畔洗缨（1953年摄）。新华社资料片
屈原晚年为何定居并魂归汨罗江呢？
屈原前后两次被逐，在楚国大地，江汉洞庭，三湘四水之间流放行吟多年。洞庭古为云梦大泽，浩渺无边。古时，汨罗江注入湘江后汇入洞庭湖。在古诗文中，湘江、汨罗江笼统称为江湘。新中国成立后，裁直的汨罗江直接注入洞庭湖。
图为2008年11月19日，一群越冬的鸟儿在洞庭湖上空盘旋。新华社记者李尕摄
汨罗乃罗子国故地。罗姓是芈姓分支。屈原本姓芈。因此，放逐的屈原最后选择定居在汨罗江畔。
屈原生于春秋战国时代。德国思想家雅思贝尔斯将这一时期称为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中西方文化巨子老子、孔子、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释迦牟尼……群星璀璨。
屈原正处于这个时代的末期。当时，黄河流域诸子百家云集，长江流域独有屈原一人。
流放的屈原以其天才的创造力将其爱国的忠贞、忧民的丹心、渊博的学识、浩瀚的哲思……化作《离骚》《天问》等震古烁今的伟大诗篇。
于是，一种新的诗体——“楚辞”产生了。
公元前278年农历五月初五，屈原投汨罗江殉国。周围的百姓划船打捞屈原。由此汨罗成为端午文化的发源地，端午也就有了“诗人节”的别称。
吾庐独破九州安
结束汨罗的行程，我奔赴汨罗江中游拜谒杜甫墓祠。弯弯曲曲汨罗江的中游平江县境内两岸青山，连绵不断。一个多小时之后，抵达平江县城。
走进杜甫墓祠，恰逢大雨。雨顺着屋檐，流入天井的水缸里。
杜甫墓祠位于汨罗江畔平江县安定镇小田村天井湖，与屈原墓直线距离大约50公里。杜甫墓祠始建于唐代，历经千年风雨，形制依然。墓祠内保存有唐代覆盆式莲花柱基和各种烧字墙砖，为历代修葺之印证。现存墓祠为清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重修，改用扇形麻石结顶，一室二耳，红石墓碑，碑文为：“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公之墓”。
平江杜甫墓祠全貌
墓祠占地10亩，总建筑面积3865平方米，主要包括墓、祠和僧舍三个部分，构成了一组墓祠合一，极具文物、史学和观赏价值的祭祀性古建筑群。
1956年，杜甫墓祠被列为湖南省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88年，被国务院公布为国家重点风景名胜。2002年开始，平江县人民政府对墓祠进行抢救性维修。千古名胜，修旧如旧，重现历史风采。
据说，全国杜甫墓总计8座之多。包括杜甫故里巩义、偃师等地都称当地杜甫墓为真身墓葬，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对此，清代学者李元度、张岳龄分别作了《杜墓考》《杜工部墓辩》，进行了论证。1984年，国家文物局主编的《中国名胜词典》认定平江杜甫墓祠为真身墓葬。
杜甫墓
杜甫是河南巩县（今河南巩义市）人，为何葬在平江呢？
公元768年，杜甫乘舟下洞庭，开始了晚年岳州（岳阳）、潭州（长沙）、衡州（衡阳）湖湘漂泊生涯。其因一是投亲寻友，二是钦慕屈原。
杜甫一向钦慕屈原，承续屈原精神。他诗中写道：“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公元770年初冬，杜甫结束两年的湖湘漂泊，一心北归故里，孤舟沿着湘江进入洞庭湖，遇寒风恶浪，突发病患，资费耗尽，贫病交加。为了求医，他只好溯汨罗江往昌江（今平江县）投友。
“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瘗夭追潘岳，持危觅邓林。”“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在舟中，病重的杜甫伏在枕上，写下了绝笔诗篇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后即病逝。
杜甫铜像
杜甫舟行的是千年前屈原行吟的水路；杜甫病逝的是屈原一样漂泊的孤舟；杜甫长眠的是屈原自沉的汨罗江。
和屈原一样，杜甫失意漂泊，客死汨罗。但是，纵令命运多舛，他从未改变家国天下的情怀。他曾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写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他以1400首不朽之作，构筑起丰碑般壮丽的“诗史”，为中国乃至世界诗人赢得尊严。
杜文贞公祠
“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
终于，汨罗江拥抱了诗祖屈原、诗圣杜甫两个伟大的诗魂。
史载，杜甫葬平江，其子宗武、孙嗣业留下守墓。干戈扰攘，归葬故里未果，杜甫后裔落地生根，自此繁衍。平江《杜氏族谱》载：杜甫为开基始祖。目前，平江有杜家洞村，全县有杜姓2000余人。
结束平江行程，我赶赴汨罗江上游江西修水黄庭坚故里和墓庐，探寻汨罗江源头。
瑰玮文章绝当世
车行两个多小时，抵达江西修水。修水位于江西九江，地处赣、湘、鄂三省的交界，古属洪州分宁，因境内修河得名修水。
黄庭坚纪念馆位于修水县城南山崖，为黄庭坚少时读书游憩之地，是国家4A级景区。纪念馆占地46亩，有山谷祠以及宋代以来摩崖石刻群、黄庭坚书法诗词碑廊等景点。
随后，我走访修河之滨的黄庭坚故里双井村。因村里井中二泉涌出，故名双井。这里自古人文荟萃，人才辈出。
史载，仅宋代双井黄氏家族就出了48位进士，其中4人官至尚书。因此，双井被誉为“华夏进士第一村”。黄庭坚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先后瞻仰双井村黄庭坚故居和墓园。双井村与黄庭坚相关的景点众多：双井、碑廊、展室等。黄庭坚故居占地970平方米，展室中图文并茂、生动形象地再现了黄庭坚的生活。黄庭坚幼而聪慧，少有文名。成年后，仕汴京，宦海沉浮，流寓江汉。宋徽宗崇宁四年（公元1105年），黄庭坚客死广西宜州贬所，三年后，归葬故里。
2013年3月31日，一名诗歌创作人在江西省修水县杭口镇双井村黄庭坚墓前敬献鲜花。新华社发
黄庭坚墓园坐落在村西南，占地600平方米。墓前刻“宋谥黄文节公之墓”。1959年汨罗江，黄庭坚墓园被列为江西省文物保护单位，1982年进行了全面维修。
黄庭坚字鲁直，是北宋著名诗人、书法家，“苏门四学士”之一，堪称“诗书画”三绝。其书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苏、黄、米、蔡”。从某种意义上说，黄庭坚和苏轼双峰并峙，诗书画皆擅，共同构成宋代文艺的高峰。
史载：“苏轼尝见其诗文，以为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世久无此作，由是声名始震。”苏轼赞誉黄庭坚：“瑰玮之文，绝妙当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
黄庭坚
唐代“李杜”并称，宋代“苏黄”并驾。大体而言，李白、苏轼是浪漫主义，杜甫、黄庭坚是现实主义。
就诗学而言，黄庭坚与苏轼并称“苏黄”。然而，苏诗以气运笔、变化莫测，成就虽高，无迹可求，罕有师者，难成流派。
黄庭坚师宗杜甫，开创“江西诗派”。该派提出“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诗学理论，法度严谨，易于学习，追随者众，对后世影响深远。黄庭坚是开派宗师和领袖，被尊为“江西诗派”始祖。
宋末，因为诗派成员多数学习杜甫，诗人方回把杜甫称为江西诗派之祖，而把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三人称为诗派之“宗”，提出了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之说。追本溯源，杜甫乃“江西诗派”的源头活水。
忧乐天下我担当
最后一天，我决定探寻汨罗江源头。车子从修水县城出发，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到达三省交界的黄龙山麓黄龙乡。
在一个茂林修竹掩映的山谷，磊磊乱石中流出一道澄澈的山涧——这就是汨罗江的源头。
2009年5月9日，黄龙山高山杜鹃花红火绽放，景色迷人。江西省修水县境内的幕阜山脉主峰黄龙山，是湘鄂赣三省的天然屏障和自然分水岭。新华社发
同行的当地专家指着背后的黄龙山介绍说，这里是洞庭湖、鄱阳湖两大水系的分水岭。雨水降落在山顶的池子里，一边流淌成了汨罗江源，汇入洞庭湖；一边流淌成了修水河源，汇入鄱阳湖。无论从自然地理意义上，还是诗歌文化意义上来说，汨罗江和修水河同源。修水河畔的黄庭坚墓其实也在汨罗江畔。
我们下了车，踩着石头，来到涧边，掬水在手，畅饮魂牵梦萦的中国诗河的源头活水。
一块巨石屹立在汨罗江的源头，仿佛一座小山。
往事越千年。2000多年前，屈原行吟在汨罗江畔。彼时，中国第一部诗集《诗经》的编纂者孔子已经仙逝两百多年；西方《荷马史诗》的作者荷马也去世数百年。而李白、杜甫、苏东坡、但丁、歌德、莎士比亚等人类一流的诗人尚未出生——屈原是横绝世界诗坛的太阳。
接着，西汉文学家贾谊、文学家、史学家司马迁来到汨罗江畔凭吊屈原，分别写下了《吊屈原赋》《屈原贾生列传》。
唐宋时代，李白、杜甫、黄庭坚来到了汨罗江畔。
李白乘舟溯汨罗江到幕阜山炼丹吟诗，而杜甫则长眠于汨罗江畔。李白赞屈原曰：“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2009年5月9日，黄龙山高山杜鹃花红火绽放，景色迷人。江西省修水县境内的幕阜山脉主峰黄龙山，是湘鄂赣三省的天然屏障和自然分水岭。新华社发
北宋时代，杜甫的追随者黄庭坚出生并葬于汨罗江的上游江西修水。黄庭坚在《书幽芳亭记》中神追屈原。
千秋诗心，万古传承。近千年后，新诗的奠基者之一郭沫若来到了汨罗江畔。据说，北伐时，郭沫若曾夜宿屈原墓，此后文思精进。抗战期间，郭沫若数日挥就话剧《屈原》轰动山城。1978年，郭沫若接到汨罗屈子祠题词邀请，病榻上的他已不能动笔，口述集屈原诗句：“集芙蓉以为裳，又树蕙之百亩；帅云霓而来御，将往观乎四荒”为联，由妻子于立群手书。不久，郭沫若逝世，此联成为绝笔。至今，这副对联仍悬挂在汨罗屈子祠。
著名诗人余光中曾来到汨罗江畔祭祀屈原和杜甫，他先后为屈原写过九首诗，诗中写道：“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诗人洛夫生前曾对我说，对汨罗江心向往之，并手书他纪念屈原的诗歌。去年端午前夕，我陪同著名诗人郑愁予来到汨罗江，他在屈原像前朗诵长诗祭祀屈原。他说，汨罗江是诗歌的圣地。
汨罗浩荡，下注洞庭。宋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大约黄庭坚一岁的时候，汨罗江下游洞庭湖畔的岳阳楼落成，范仲淹为之写下千古名文《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是位于洞庭湖畔的湖南岳阳楼（2016年6月4日无人机拍摄）。新华社记者 李尕 摄
范仲淹忧乐天下的精神源于哪里？也许，我们从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从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中，可以找到答案。
监制：姜锦铭|责编：刘小草、李牧鸣 | 校对：饶小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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